周卿顏肅然而立,寒風吹散了幾綹額前的發絲。他驀然轉過身去,黑眸微栗,不知是天冷還是心驚。


    安爍愣怔半晌,震驚之餘,憂慮叢生。此刻,他才第一次正眼看雲攸,他印象中孱弱的老婆婆不複存在。


    她麵若銀盤,飽滿而不累贅,一雙眸子明亮深沉,眼神宛如柔美的月光,又見清煙一般的惆悵。


    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麵而來,若不是雲攸故意變換嗓音,單憑這雙眼,安爍或許能認出她來。


    尚賢敏捷地閃到安爍與雲攸之間,阻截安爍炙熱的眼光,對身邊局促不安的阿木說道:“我們都是有手有腳的大男人,何必擔憂會餓死。”


    阿木手指摩挲著九箭連弩,臉上露出陰森的殺氣:“看來我的弩要派上用場啦,你們且等著,我去城外獵些野兔、野豬……”


    堂堂將軍府竟淪落至此,天下第一的神弩手阿木,竟然要靠獵殺野味果腹。


    安爍深感愧疚,以前他被囚時,全靠周卿顏接濟,如今他雖恢複自由身,但囊中不名一文。


    安爍怏怏離去,將白婆婆身份的疑竇忘諸腦後。


    尚賢夜不能寐,信步來到雲攸住的耳房外,窗欞開闔間,他見雲攸倚在窗邊,風露沾衣,尚賢尋思著她的衾被是否足以禦寒,便上前探視。


    雲攸無意間迎上尚賢的眼神,眸光躲閃,驚慌失措地關上窗。


    尚賢並未敲門,徑直推門而入,轉過床幃前的屏風,隔著一重紗幕,凝視著躺在床榻上裝睡的雲攸。


    “你今日在將軍麵前,不該說……”尚賢話音未落,雲攸猛然坐起身,掀開紗幕。


    尚賢驚惶地轉身,冰冷慣了的麵龐,燃起一抹紅暈。


    “放心,天太冷,我是和衣而睡。”雲攸咯咯笑出聲,“你過來……”


    尚賢本是帶著興師問罪的架勢來的,聽到雲攸純真無邪的笑聲,心頓時柔軟下來,方才未說出口的話,亦咽了下去。


    尚賢遠遠坐在床榻的角落裏,雲攸伸出雙腿,一雙纖纖玉足抵住他的腹部。


    “冷,捂捂,捂捂……”雲攸嘴角勾起一抹燦然,漾起漣漣笑意。


    尚賢扭過頭,不看雲攸,雙臂不由自主合攏,將雲攸的雙足攏在雙臂之間。


    “今夜你此番高談闊論,想必周卿顏與安爍已經開始懷疑你的身份。”尚賢雙手揉搓著雲攸的雙足,語重心長地說。


    “今夜之前,他們就沒有懷疑我的身份嗎?”雲攸反問道,“與其整日擔心他們懷疑我,殺掉我,不如做個有用之人,讓他們離不開我。”


    尚賢突然抬首凝視雲攸,眸光愕然。


    他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堅毅果敢、睿智聰慧的小月姬,小小年紀便是月靈族最厲害的禦獸師,百獸山的猛獸皆成了她的玩伴。


    周卿顏與安爍,有猛獸可怕嗎?尚賢問自己,答案肯定是:有。


    數十萬月靈族的子民,成了周家軍的刀下魂,周卿顏與安爍的父輩,皆是嗜血的“惡獸”,若他們知道月姬的存在,恐怕會露出比猛獸更可怕的嘴臉。


    “你每吸食一次精氣,就會年輕些許,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恢複容顏,那時該如何解釋?你會被當做怪物……”尚賢雙眸射出鷹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種深沉的隱憂。


    “放心,我自有成算!”雲攸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是啊,除了自己,雲攸還能仰仗誰呢?


    兩人相顧無言,尚賢本想再問,卻察覺氣氛異常,仿佛深山濃霧籠罩在兩人之間。


    “吱”一聲門打開,一道冷風長驅直入,兩人皆是一顫,尚賢扯過衾被覆在雲攸身上,將她的雙足抱於胸前。


    隨冷風一道闖進來的,還有周卿顏。


    三人皆是怔住……


    尚賢驟然起身,雙手抱拳,躬身行禮。他眼神躲閃,似是被人捉了奸一般心虛。


    雲攸則是雲淡風輕,裹著衾被睡下,側身不再理會他們。


    “姑娘莫怪,是我莽撞了,我見門未關,便擅自進來,沒曾想……”周卿顏柔聲細語致歉,卻沒有要迴避的意思。


    尚賢伸出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周卿顏以為對方要攙扶他,熟稔地伸手搭在尚賢的小臂上,直挺著身體,鄭重地說:“你們挑個吉日,我做主,將你們的婚事辦了吧!”


    “不可……”雲攸猝然起身,驚叫一聲,衾被滑落在地。


    尚賢一時愣怔,思緒逡巡遊蕩。想當初,他將雲攸從蟒獸口中救出,謊稱自己是雲攸的夫君,亦是為斷雲攸傾心其他男人的念想。


    如今有周卿顏做主成婚,即使以後雲攸恢複容顏,覬覦她的男人們,亦不可能將她豪奪了去。


    可是……尚賢對周卿顏的惻隱之心,讓他下不了決心。


    但周家與她有滅族之恨,那是不共戴天之仇,非血刃相見不得善了。


    不如將這段孽緣自此扼殺……


    周卿顏側身迴避,他捏了一下尚賢的手腕,他才如夢初醒,上前拽起被子,溫柔地裹住雲攸,隻有頭露在外麵。


    “我一個麵目可憎的老婆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如何配得上英武不凡……”


    雲攸話未說完,卻被周卿顏打斷。


    “姑娘看起來亦是個恣意灑脫、不受世俗拘束之人,若兩心相悅,又何必在意年歲。尚賢跟隨我多年,屢立奇功,在朝中頗負盛名。且他才貌雙絕、誌潔行芳、爽朗清舉,世無其二,傾慕他的女子數不勝數,從未見他對哪個姑娘如此上心。”周卿顏一臉自豪地說,對尚賢的過往如數家珍。


    周卿顏如果不做將軍,應該是個稱職的媒婆。


    尚賢竟不知,他在周卿顏眼中堪稱白璧無瑕,這讓他又萌生一絲愧疚,好不容易堅定的心又開始搖擺不定。


    “姑娘如今跟著我定會受委屈,且等我功成之時,再風風光光迎娶姑娘。”尚賢一字一頓道,堅定的語氣令人深信不疑。


    周卿顏眼神暗淡下來,心如死灰的他,本想遠離朝堂,做個恣意灑脫的閑散之人,如今看來,羈絆和責任,推著他不得不向前走。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翌日,永德帝宣召周卿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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