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的靴子方才掉落水中,此時濕身赤足,蜷縮著身子,凍得瑟瑟發抖。


    尚賢將雪白的裘袍披在小白身上,卻被她用力推開。


    山林中涼氣盛,來的時候,他便拿了周卿顏的裘袍,將熟睡的小白裹住,扛在肩上,費了不少氣力,才飛到此地修煉。


    小白起身徑直走開,深一腳,淺一腳,倔強地昂著頭前行,也不管腳下踩到帶刺的植物或尖銳的石塊。


    尚賢長籲一口氣,無奈地跟上去,一邊拽住她,一邊懺悔道:“我錯了,我心急,我看到別人欺淩你就難受,我想讓你快點強大起來,我想讓你有能力活下去,我想……”


    “你想,你想,我隻想你離我遠點。”小白胡亂揮著拳頭,尚賢不顧一切用裘袍裹住她,將她扛在肩上,縱身騰起,在林間樹梢輕盈飛起,衣袂飄飄,清冷的背影仿佛與天地相融。


    遙想當年,月靈族仙使尚賢多麽意氣風發。


    或聳身入雲,無翼而飛;或禦風乘雲,四海逍遙;或化為誌士,浮遊青雲;或潛行江川,翱翔名山;或出入世間而人不識,或隱其身而莫能尋。


    那些仙風道骨的超然和自由,在千絲萬縷的牽絆下,悄然蒙上厚厚的俗世凡塵。


    此時他肩上擔負的重任,壓得他喘息不得。曾經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變成了他曾經鄙夷的樣子。


    迴到驛館後,小白身上的濕衣服已經風幹。尚賢遣人燒了熱水,為她準備好皂莢、浴巾,還有她最愛的海棠花瓣。


    小白並不領情,趁他忙碌時,悄無聲息溜出去了。


    琅伯在樹下劈柴,一眼便看出那兩人在鬧別扭。但他顧不上吃瓜,滿心都在“小白的白發為何突然變黑”這個問題上。


    琅伯湊到尚賢身邊,迫不及待提出了他的問題,因為他也想把自己的白發變黑。


    “用爐灶裏的鍋底灰一抹就行。”尚賢心不在焉地答道。


    阿木已經一天不見蹤影,尚賢不得不親自為周卿顏更衣淨麵。


    周卿顏精神看起來比昨日好了許多,嘴唇上有了血色,眼中的血絲消減了一些,尤其是臉上的頹廢感變成了無邊的平靜。


    平靜地起床,平靜地穿衣,平靜地束發,平靜地坐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發呆,無悲無喜,不言不語。


    周卿顏右手端起茶盞,淺淺抿一口茶,受傷的左臂無力地垂在身側,像是懸掛在他身上的配飾,無用且累贅。


    尚賢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從窗前經過的人也輕手輕腳,不敢弄出半點聲響。


    一陣“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響越來越近,尚賢麵色驟變,摩挲著手中的劍鞘,沒忍住拔劍衝出去。


    “何人在此造次?”尚賢拔出劍,正對來人。


    隻見小白推著一駕素輿,與尋常的素輿不同,後方有兩個大輪子,前方有兩個小輪子,中間配有帶扶手的座椅。


    尚賢慌忙收起劍,掩起臉上的不悅,而後帶著歉意問:“此為何物?動響太大,恐擾了將軍清靜。”


    “這是我請孫木匠按我的要求改造的……有輪子有椅子,暫且就稱它輪椅吧!用它帶將軍出去曬太陽。”小白一邊說,一邊坐在輪椅上,雙手在大輪子上滑動,輪椅竟向前行了幾步。


    尚賢雖有疑問,依然照做,誰要他對小白心懷愧疚呢?


    周卿顏像個木偶一般,全身緊繃,被尚賢強行搬上輪椅。雖然他的全身都在抵抗,但臉上依然保持平靜。


    “放肆,你若不想王爺賞你板子……”周卿顏緊閉眼睛,用右臂擋住清晨的微光,把臉埋進陰影裏。


    琅伯本不想摻和,況且他亦不是尚賢的對手,但王爺出門時千叮萬囑,讓他照看好周卿顏,他不得不裝裝樣子阻止一下。


    “你們把將軍帶走,等下王爺迴來,我該如何交代?”琅伯坐在海棠樹下,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帶將軍出去曬太陽,若你不放心,跟著我們便是。”小白隨意答了一句,沒等琅伯迴應,已經推著輪椅出門去了。


    周卿顏癱坐在輪椅上,任憑步履蹣跚的小白推著他,在坑坑窪窪的僻靜小道,一腳高一腳底,肆無忌憚地跑著,似是要把這崎嶇小道跑成一片草原,自由的風夾雜著小白“咯咯”的笑聲,銀鈴般悅耳動聽。


    當然,這是尚賢的視角,周卿顏隻覺得自己宛如腐物,羞恥地暴露在陽光下。身後的小白,仿佛正將他推向前方的深淵,在顛簸的宿命中,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


    尚賢眼看著小白頭上大汗淋漓,卻是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心中既心疼又好笑。


    三人行至一處茅草亭子歇息,尚賢上前用衣袖抹去小白額上的汗珠,遞給她水囊和手帕包裹的桂花糕。


    兩人就站在周卿顏麵前,沒有一絲要避諱的意思。


    小白這個人從不記仇,她與尚賢之間的不愉快,睡了一覺之後就拋諸腦後了。她總覺著自己時日不多,及時行樂才是正事。


    小白咬一口桂花糕,一臉的滿足。天地間一片靜穆,隻聽見她吧唧嘴的聲音。吃飽喝足後,小白才將水囊遞給周卿顏,問:“喝水嗎?”


    周卿顏並不理睬她,隻是茫然地望著不遠處三岔路口的桂花樹。


    小白將水囊還給尚賢,他毫不猶豫地將剩下的水一飲而盡。周卿顏嘴角微抿,不可置信地皺起眉頭,隻一瞬間,又恢複平靜。


    小白向尚賢使了個顏色,對方心領神會。待小白將輪椅推到桂花樹下,尚賢驀然拔劍,劍氣如一縷白光升騰,直衝向桂花樹頂端。


    微甜的花香沁脾,桂花飄落如流螢出林,世間萬千歎為觀止的刹那,皆不如此時的花雨紛飛。


    周卿顏突然站起身,一身雪白飄逸的長袍,仿佛身披光彩溢目的金甲,身後的花瓣雨,宛若熾烈的佛光,將他襯托得高大偉岸。


    他想起了那夜的海棠花雨,隻為博雲攸一笑,而今日的桂花雨,小白隻為博周卿顏一笑。


    “一夢一輪迴,冥花落無聲,奈何橋上過,百年空流淌。人生變幻,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何必拘於愛憎而苦此心!若愛你之人知你如此自苦,她亦被你的執念牽絆而不得輪迴……”小白用雲攸的聲音,綿言細語。


    周卿顏閉著眼,循聲挪到小白身邊,張開右臂將她攬入懷中,頭埋進她的脖頸間,低聲垂淚,久久無言。


    尚賢遠遠看著兩人,攏合成一個人影,心中酸澀,腳下如定住一般,難以動彈。


    “抱歉……”周卿顏鬆開手,當兩人的視線相遇時,她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似鯨落於海,星沉於窪,風隱於林,蟬鳴於夏,仿佛把世間所有溫柔都收入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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