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渡略顯尷尬,道:“我會注意的。”


    來到了絹紡廠門口,侯衛東先是留意了在家屬院外麵的大棚子,由於是上班時間,大棚子顯得稍有些冷清,不過仍然有不少人在裏麵晃動著。蔣希東帶著六七個幹部模樣的人守在廠區門口,等到侯衛東下車,他大步走了過去,迎著侯衛東,道:“歡迎侯市長視察絹紡廠。”


    “生產還正常嗎?”


    “今天廠領導分別去做了工作,下午能陸續開工。”


    侯衛東點了點頭,用目光與幾位幹部打了招唿,才道:“我分管企業,這裏就是我的工作地點,不叫視察,叫做認路。”


    蔣希東道:“侯市長,我們到會議室,班子向你集體匯報,請你作重要指示。”


    “別這麽客氣,我過來就是商量工作,不必加上匯報和指示,大家就是商量工作。今天我先走馬觀花地看一遍廠區,然後請大家談一談想法。”侯衛東不過三十來歲,在一群四五十歲的廠領導麵前顯得很是年輕,可是他在裏麵遊刃有餘,很是從容。


    這讓暗中觀察的任林渡感到頗為氣餒,心道:“想當年侯衛東在青幹班上不過就是一個配角,當了幾年領導,居然氣質大變,他的運氣真的太好了。”


    侯衛東和蔣希東肩並肩親切交談著,班子成員跟在身後,前麵是廠宣傳處的同誌在拍照。


    在侯衛東的想象中,絹紡廠的情況應該很糟糕,和以前的益楊土產公司差不多,但是進了廠區,他驚奇地發現廠區特別幹淨,綠化也搞得很好。走到車間,隻有幾個工人在裏麵搞維修,侯衛東順手在機器上摸了摸,機器上沒有多少灰塵,觸手的機器一片瓦藍。


    “這機器很新嘛。”


    “這是前年技改時買的機器,在嶺西省處於領先水平。”


    侯衛東在廠區走了一圈,大家坐在了會議室,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想問一個問題,絹紡廠設備好,又有幾十年經驗,為什麽沒有效益?請諸位迴答我這個問題。”


    幾個廠領導麵麵相覷,蔣希東正要開口,侯衛東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道:“蔣廠長和我交流過了,你最後作總結發言,我想聽聽其他領導同誌的想法,今天是小範圍的交流,我想聽真話,聽幹貨。”


    等了一會兒,一個戴著眼鏡的胖子道:“我是分管供銷的副總經理,叫成永貴。”他自嘲了一句,道,“此成永貴不是彼陳永貴,那個陳永貴是副總理,我這個成永貴是副總經理,差之毫厘,謬之千裏。”


    “我是副總經理,如果套行政級別,至少也是處級吧。前些年,亮一亮沙州絹紡廠的牌子,一路順風,辦事容易,吃香喝辣,確實過了幾天好日子。現在大中型企業日子不好過,信用如高台跳水,從跳台上落到了水裏麵,而且是落在了水池的最深處,現在都還沒有浮出水麵。我去聯係業務,不少老朋友避而不見,唯恐沾上手,堂堂處級幹部比不上個體戶,比不上鄉鎮企業小老板。”


    說到這裏,侯衛東插話道:“這個觀點,如果放在前幾年,是符合現狀的,現在國有企業改革這麽多年,除了所有製未變,該鬆綁的都鬆了,該放的權都放了,我們不能再抱怨市場了。”


    蔣希東對侯衛東一直帶著“外行領導內行”的觀念,當聽到“所有製”三個字時,他暗自吃了一驚,道:“侯衛東此人眼光毒,一句話點到了關鍵,小覷不得。”這時他又想起了易中嶺說過的話:“侯衛東心狠手辣,油鹽不進,他來分管企業,老兄可要留點神,成津的老方縣長、李東方、方傑,三個家庭破滅,三條命丟在了侯衛東手裏。”


    成永貴被侯衛東搶白了一句,神情不變,繼續道:“我們在外麵打開銷路要低聲下氣,迴到了家裏仍然要拜婆婆,哪怕是政府機關最小的辦事員也能卡住我們的脖子。”


    侯衛東皺了皺眉毛,道:“成總,我們是內部交流,這些情況我都了解,說點幹貨,為什麽銷不出去,是產品質量不行,還是銷售渠道的問題,或者國際國內行情,一是一,二是二,實在一些。”


    絹紡廠領導匯報到了中午1點20分,等到另一位副總經理談完,蔣希東抽空道:“侯市長,到吃飯時間了。”


    侯衛東道:“廠裏廚師罷工沒有?沒有罷工就好,我們在廠食堂吃飯。”他看著還沒有匯報的幾人道:“這樣,我們不必餓著肚子工作,到餐桌上去,邊吃邊談。”


    蔣希東道:“侯市長,你是第一次與班子見麵,不能太隨便了,到外麵去吃。”


    侯衛東堅決地道:“讓夥食團弄些家常菜,夠吃就行。”


    一行人走到了廠區,自從在上青林小學經常唿吸新鮮空氣以後,他很看重小區的整潔,這不是麵子問題,而是反映領導者精神麵貌和品位的問題。他到青林鎮當副鎮長,在青林場鎮栽了許多桂花樹,糧站老邢對此很是欣賞。不過事情都有兩麵性,桂花樹作為行道樹,檔次是上去了,可是長得太慢,幾年時間還和當初差不多,當太陽把人曬得發昏時,有人也罵:“就是當初侯衛東要栽桂樹,如果栽黃桷樹,現在也可以遮陰了。”


    “蔣廠長,廠區環境衛生不錯,也很整潔,清潔工沒有放假?”侯衛東表揚了一句。任林渡跟在身旁,心道:“廠區環境好,生產搞不上去,又頂個屁用。”


    蔣希東沒來由有些心虛,道:“清潔工是臨聘人員,罷工的都是工廠裏的正式工人。”


    成永貴接過話,道:“正式工人還有計劃經濟模式的思維,上班懶懶散散,沒有危機意識,廠裏嚴格管理,動點真格,他們又覺得管得嚴,還要搞罷工。”


    侯衛東看著整潔的廠區,未置可否。


    時針剛到兩點,廠房內傳來了轟隆隆的機器聲,原本單調平靜的廠房頓時充滿活力。


    侯衛東放下筷子,道:“今天這一頓飯最舒服,不喝酒,可以多吃一碗飯。”


    蔣希東有些走神,等到侯衛東說完,他才道:“侯市長,吃好了嗎,今天實在是簡單了些。”


    侯衛東指著桌子上的菜,道:“今天我們吃了宮保雞丁、魔芋鴨子、紅燒魚、迴鍋肉,雞鴨魚肉都齊全了,以前地主就算過年也吃不到這麽好。”


    “改天我們班子再請侯市長吃飯。”


    “我在縣裏接觸過鄉鎮企業,對國有大中企業管理是外行,今天是好機會,請蔣廠長給我當老師,我挨著生產流程去看一看。”


    以前副市長劉傳達是一個火暴脾氣,他分管企業時,喜歡訓人,動輒發火,但是蔣希東卻敢於和劉傳達頂嘴。此時麵對著年輕且和氣的侯衛東,他卻是下意識有些忌憚。聽說侯衛東要去看工廠流程,心裏有些不情願,不過他根本沒有理由拒絕一位分管副市長的要求。


    絹紡廠是由留學蘇聯的大學生設計,生產車間按照生產工藝流程順序排列。廠房也是前蘇聯風格,廠房高大、采光好、機器轟鳴,工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緊張而有序。


    侯衛東腦海中浮現了蔣希東的檔案,暗自琢磨道:“如今絹紡廠實際上運轉良好,沒有發不起工資的道理。”


    走出廠房時,侯衛東與絹紡廠眾位領導一一握手,最後才與蔣希東握手,他充分肯定了絹紡廠:“大企業管理是一門高深學問,絹紡廠管理到如此水平,說明廠領導班子很有戰鬥力,我也更有信心。”


    等到侯衛東離開了工廠,蔣希東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到車間轉了一圈。剛迴到辦公室,成永貴笑嘻嘻地走了過來,道:“老板,今天侯衛東對我們廠評價不低,他就是一個鄉鎮幹部,土包子,哪裏懂得現代企業管理。”


    蔣希東沒有把成永貴當成外人,哼了一聲:“聽朋友說,侯衛東這人狡猾得很,今天他是話中有話,對我們廠進行高度評價,那為什麽工人要罷工?他表揚的背後就是這一句問話,你這個笨蛋難道沒有聽出來這句潛台詞嗎?”


    成永貴迴頭一想,果然是這麽一迴事情,罵道:“這個小子是來者不善,他媽的。”


    蔣希東黑著臉,道:“別罵人了,罵人有什麽意義,我交給你的事情要辦得牢牢實實,事情重大,不能出半點差錯。”


    當侯衛東迴到了辦公室,立刻給江津打了電話,道:“江主任,你們處理辦那裏有沒有絹紡廠的報表?”


    江津興奮地道:“侯市長,我正準備向你報告,絹紡廠已經恢複生產了,中午兩點鍾準時開工。”


    “我知道了,你那裏應該有報表,給我整理一套送過來。”


    “侯市長,我馬上送過來。”


    拿到了厚厚的報表,侯衛東笑著對江津道:“我話沒有說清楚,這種事情,你派個人過來就行了,沒有必要親自跑一趟。”


    江津一臉笑意,道:“我受黨教育多年,立正稍息的規矩還是懂的,侯市長需要報表,當然得親自送過來。”


    侯衛東在當成津縣委書記時,江津作為計委主任,兩人在級別上是平起平坐,但是江津位置重要,侯衛東在與之接觸時總是尊敬有加。選舉結束以後,高下一分,江津的態度便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沒有絲毫不適應和不自然。


    侯衛東當上副市長以後,對於江津的圓滑練達頗有幾分欣賞。圓滑在很多時候並不是貶義詞,恰恰是對付現實的盔甲。


    “江主任,你一直從事經濟工作,是專家,如果把絹紡廠當做病人,你能不能一句話總結絹紡廠的病?”


    “侯市長出了一個大課題,我得迴去認真研究。”


    聊了十來分鍾,侯衛東將江津送到了門口,握了手,道:“春節前,我們的責任是穩定,春節後,我們的責任是調研。處理小組也不必一直成立,也算給你鬆了綁。感謝你在這一段時間對我工作的支持。”


    江津鬆了一口氣,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侯市長。”


    通過這幾天的調查,侯衛東對絹紡廠有了初步認識。他很是謹慎,至今沒有發表對絹紡廠的真實看法,他還有幾個步驟要完成:一是請教副省長周昌全,他在省政府分管企業,在政策上有發言權;二是要等到處理辦拿出調研報告,不過他從內心深處對這個報告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三是要核實以及梳理這幾天座談得到的材料。


    完成了這三個步驟,他才能對絹紡廠做出準確判斷,這也是進一步決策的基礎。


    下午4點,侯衛東來到朱民生辦公室。上了樓梯,他見趙誠義辦公室開著門,便直接走了進去。


    趙誠義看見侯衛東走了進來,站起身來,道:“黃市長在朱書記辦公室談事情,請你在這邊稍坐一會兒。”


    劉坤正坐在趙誠義桌子對麵,他是市長秘書,趙誠義是市委書記秘書,兩人見麵互相客氣得緊。此時他見到趙誠義很熱情地給侯衛東泡茶,被迫也站了起來,道:“侯,市長,請坐。”這一次,他差點將副字帶了出來,卻在緊要關頭吞了迴去。


    侯衛東坐在沙發上,取過《嶺西日報》,隨意地瀏覽著。正所謂無巧不成書,第一版就有段英的署名文章,題目是《七年後重訪開發區》。看到段英的名字,侯衛東抬起頭看了一眼劉坤的側影。劉坤的發型多年未變,用摩絲固定,整齊光亮,麵部輪廓柔和而分明,是一個挺帥的小夥子,隻是帥得有些小家子氣。他將目光從劉坤的側影收迴到報紙上,段英將嶺西全省開發區分為四等:一是火車頭型的開發區,有兩個,嶺西開發區和鐵州開發區;二是汽車頭型開發區,六個,包括了沙州開發區;三是摩托車型開發區,其中有益楊開發區;四是牛車型開發區,其中有成津縣開發區。益楊縣開發區一直以來都是縣級開發區的楷模,長期處於開發區的前列,這一次被段英分到了三類開發區行列,這讓侯衛東有些料想不到。


    趙誠義為侯衛東續茶水時,見他專注地看著這篇文章,道:“朱書記對這篇文章很重視,專門做了批示。我聽說這位叫段英的記者以前在益楊報社和沙州報社工作過,認識段英嗎?”


    段英,是劉坤心中永遠的痛,聽到趙誠義提起此事,默不做聲。


    侯衛東也沒有提起段英之事,道:“鐵州這幾年gdp大幅度增加,與開發區關係很大,我感到肩上壓力挺大。”


    趙誠義笑道:“報紙還在朱書記辦公室,我看了他的批示,對南部新區建設也提了意見,朱書記要親自給侯市長交代任務。”


    劉坤被段英兩個字擾亂了心神,聽到趙誠義與侯衛東的談話,不由得產生了巨大的落差。他經過多年努力,成了市長秘書,原本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可是他的所有成就在侯衛東光芒之下總是黯然失色,這讓他既失落又不平。


    跟著市長黃子堤走出市委,劉坤輕描淡寫地道:“今天我在趙秘書辦公室遇到了侯市長,他倒是經常向朱書記匯報工作。”


    黃子堤從秘書當到秘書長,再由副書記當到了市長,二十來年都在琢磨人,此時聽到劉坤所語,自然明白其話外之意,冷哼了一聲,上了車。見黃子堤神色不對,劉坤知道剛才那句話不是時機,隻是話已出口,無法收迴,他隻能滿心懊惱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心道:“難道侯衛東當真是我的克星,每次與他相聚總要倒黴?”


    上樓以後,黃子堤已是神情如常,交代劉坤道:“這一段時間,我要到各縣去走一走,搞一次係統的調研,先從三個區開始,爭取一個月把區縣走完。”


    劉坤建議道:“那就先到西城區。”


    東城區剛剛鬧完絹紡廠罷工,南部新區的班子正在醞釀調整之中,從西城區開始是很好的選擇,黃子堤同意了劉坤的建議,道:“你就通知西城區,我們明天到西城區調研。”


    黃子堤當了市長以後,還是第一次到區縣搞調研。西城區接到通知以後,區委書記何敏文不敢怠慢,召集在家的區委常委開會。


    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協的辦公地點都在西城區,因此西城區被沙州人戲稱為直轄區。在周昌全主政沙州後期,市委已經通過了將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協搬遷的方案,此方案省裏通過以後,按規定上報了國務院。恰在此時,周昌全調到了省裏工作,便沒有人再跟蹤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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