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說法,侯衛東覺得挺有諷刺意味,站在官員的立場,他下意識地道:“我覺得嶺西的生存環境很好,沒有必要到國外去。”


    李晶道:“這是你眼界不夠開闊的原因,而且,你是體製中人,思維方式和我們商人多少不一樣。對於我來說,哪裏的環境最好,對精工集團更有利,我就會選擇哪裏。”


    “不管怎樣,嶺西畢竟是你的根。”


    李晶敏感地意識到,這個話題過於嚴肅了,馬上轉換了話題:“什麽時候再請段英和梁進文夫妻吃頓飯。這一次梁進文幫了大忙。”


    “到時我來安排吧。”想到將李晶和段英聚在一起,侯衛東心裏就很有些緊張。這兩個女人都很聰明,說不定一個眼神一句話就會讓對方看出破綻。


    放下電話,侯衛東暗道:“李晶想移民,我憑什麽緊張?我不能給李晶以承諾,就沒有任何權力說三道四。”盡管如此,想到漂亮且善解人意的李晶或許要移民,他在心裏還是頗為失落。


    侯衛東沒有時間陷入個人情緒,放下電話以後,不斷有部門領導過來匯報工作,市政府辦小秦秘書打來電話:“侯書記,剛剛接到通知,上午十點半,錢省長要召開礦區工作會,這個會很重要,劉市長請你務必準時參加。”


    剛放下電話,鈴聲緊跟著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市長劉兵親自打來的電話,道:“錢省長要親自參加今天的會,如果問起礦業整治,你要有所準備。”又道,“周省長分管工業,肯定要參加會議,你問一問是什麽主題。”


    侯衛東明白劉兵的意思,道:“劉市長,我馬上向周省長作一個匯報。”打通了周昌全的電話,直說了來意。


    周昌全笑道:“今天有好消息,經過省政府的磋商,勝寶集團明確表態留在嶺西省內,至於花落誰家,錢省長還沒有具體表態。他突然通知開礦區工作會,就是不讓大家有充分的準備,想聽聽各地的實際情況。成津縣最大的優勢就是基本完成鉛鋅礦的整治,產業綜合環境最好,你們要緊扣這一點進行匯報。我個人還是比較傾向於將項目放在沙州的。”


    打完電話,侯衛東叫上老耿,一路飛奔,十點到了嶺西。


    十點半,錢省長準時進入了會場。他至少比周昌全要矮半個頭,身體瘦瘦小小,氣度沉穩,眼神很平和,不過,他的目光並沒有在眾人臉上過多停留,似在關注在座諸人,又似乎越過眾人頭頂,如戰鬥機一般在空中俯視。


    侯衛東在讀大學時,也曾經將塊頭大、個子高看成是男子漢的標誌。隨著閱曆增多,特別是矮個子的鄧家春在成津的出色表現,讓他從實踐中認識到,真實的男子漢與身高和體重沒有直接關係,而在於心之堅強和堅韌。錢省長此人從外貌上來看,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錢國亮的講話很是幹脆利落:“今天會議是專題會,主題研究勝寶集團落戶誰家的事情,大家把話擺在明處,每個市十分鍾,隻說優勢。”他特別強調道,“各地對於勝寶集團的爭取必須在省政府的規範下進行,如果擅自降低省裏的條件,那就是把國家利益讓給了資方。我們要讓資方賺錢,但是必須在合理範圍內。”


    劉兵低頭看著市府辦準備的材料,這份材料與會議的中心內容相去甚遠,都是沒有實際內容的空話套話。他越看越惱,恨恨地盯了一眼楊森林,又拿出侯衛東送來的關於成津縣整治有色金屬礦的工作匯報。看過以後,暗道:“侯衛東這人確實還是有本事,這份匯報材料實實在在,卻直指要害。”


    錢省長開會的風格別具一格,就如歐?亨利的小說,短則短,卻讓人很有迴味。


    散了會,在走出會場時,劉兵興致很高,道:“森林,這事由你牽頭,以成津縣為重點,趁熱打鐵,爭取錢省長和周省長的支持。”


    在會上,周昌全提出了沙茂礦區的概念,並建議以此為重點開展工作,即使勝寶集團不投資,省裏也會籌資開展深加工項目。這對沙州和茂雲兩市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劉兵便確定由楊森林來實施沙茂礦區的具體工作。


    出了門,各個市的頭頭禮貌地打了招唿,便各自散去,現場一片汽車發動的聲音。


    侯衛東的小車恰好與茂雲市段宜勇市長並排放在一起,上車之際,段宜勇與侯衛東握了握手,道:“侯書記,久聞大名,什麽時候我到成津縣來取經?”


    “非常歡迎段市長到成津來指導工作、傳授經驗。”侯衛東與段宜勇見過麵,認識,但不熟悉,因此很客氣。


    段宜勇站在車門旁,並不急於上車,道:“我來取經是真心真意,東湘和成津相隔一條田坎,成津能完成整治礦業秩序的工作,東湘為什麽搞不好此項工作?到時我帶著老塗過來,侯書記可別藏私。”


    侯衛東仍然客氣道:“段市長,成津隻是走得早一些,工作上還差得遠。”


    “你別跟我客氣,老祝多次提到你,你可是他的一員愛將。沒有將侯書記調到茂雲,可是茂雲的一大損失。”


    兩人握手告別以後,侯衛東暗自琢磨道:“茂雲最出名的傳統就是窩裏鬥,難道到了祝書記手裏,這個習慣就轉變了嗎?我看未必,還是那句老話,既要觀其言,又要察其行。”


    曆練了這麽些年,又擔任過縣市兩級主要領導的秘書,侯衛東接觸過或是見到過太多隱秘。這些隱秘多是發生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見得多了,自然就會凡事先抱著三分懷疑態度。


    杜兵還是按照老習慣,等到小車開動,這才迴過頭,小心翼翼地問道:“侯書記,迴縣裏嗎?”


    “趙部長還在成津,我得趕迴去。”


    老耿聽說要迴成津吃飯,一踩油門,小車就如獵豹一樣,猛地向前躥了出去。


    正在嶺西高速上飛奔,李晶的電話打了過來:“衛東,接到美國那邊的電郵,約定七天後對祝梅進行檢查。”


    “這麽急,簽證辦下來沒有?”


    “辦下來了,我早有準備,走了些特殊渠道。”


    侯衛東吩咐道:“你趕緊與祝焱書記聯係,讓他提前做好準備。”


    李晶笑道:“已經聯係好了。”


    “那就好,但願一切順利。”侯衛東心裏還有些話,可是車上有秘書和駕駛員,有些話就不方便說。


    李晶是聰明人,聽到侯衛東說話時惜字如金,便知道旁邊有人,道:“到時給你打電話。”


    中午12點,小車到沙州,侯衛東給組織部長李致打了電話,詢問趙東部長來調研的情況。


    李致小聲道:“今天趙部長不太高興。”


    “不會吧,我早上給他打了電話,報告了情況,他應該能理解。”


    “趙部長在村裏視察時,被村民圍了,遞了不少材料。”


    侯衛東吃了一驚,道:“公路修好了,村民得到實惠,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還遞什麽材料?”


    “我看了看內容,都是關於農民負擔的。”


    “這個小梁書記,怎麽搞的,是思慮不周、粗枝大葉,還是缺乏基本的敏銳性?”


    李致忙解釋道:“這是意外情況。村裏幾個愛鬧事的人,小梁書記已經安排人盯住了,沒有想到趙部長開了座談會,臨時起意要到村裏走走,幾個婦女就吵著說負擔重。”


    農民負擔問題是一個全省性的老大難問題。在成津,要求農民上交的稅費除了農業稅、農林特產稅、屠宰稅和提留統籌以外,還有以資代工的積累工、義務工等等,這些都是正規的稅費,其他還有宅基地使用費等說不清楚的稅費。而糧食收購價就在四毛錢左右,扣除了農藥、化肥等基本成本,每畝農田的收益甚至為負數。


    侯衛東很了解當地的實際情況,也采取了不少手段,縣委書記雖然權力不小,卻沒有製定和修改政策的權力,無法徹底解決此問題。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遏製亂收費,可是,就算沒有亂收費現象,正規的稅費也讓種田的村民沒有多少收益。


    這是一個類似於皇帝新衣的事實,侯衛東不願意成津縣成為喊出真相的那個人。這個人固然崇高,對社會進步肯定有推動作用,可是對於成津的發展卻沒有多少好處。


    “趙部長調研的內容是基層組織建設,不是農民負擔,你要想辦法轉移趙部長的注意力,盡量迴到主題上來。”侯衛東又補充道,“我馬上給粟部長打電話,他會幫著你打埋伏。”


    小車沿著新修的公路一路飛奔,一塊塊田土迎麵而過。遠遠看到雙河村小學校飄揚的紅旗時,侯衛東接到祝焱的電話。


    祝焱道:“聽段市長說,今天的會開得很好,我認為沙茂礦區對於勝寶集團是有吸引力的。”


    談了幾句工作,他話鋒一轉,官腔盡去,道:“衛東,小梅的事情你多操心了。晚上我想請李晶吃一頓便飯,純粹私人角度,你、我、李晶,就我們三人。”不等侯衛東說話,祝焱又道,“按理說,我作為父親,應該跟著小梅到美國,可是實在是走不開。”


    侯衛東很理解祝焱,道:“祝書記你放心,這一次精工集團派出了一個小組到美國,李晶董事長也跟著去,絕對不會出意外。”


    “這一點我倒不擔心。”祝焱頓了頓,道,“我就直說了,你和李晶應該很熟悉,她為人處世到底如何?”


    侯衛東明白祝焱的真實意思,道:“李晶這人我接觸的時間很久了,她辦事很有章法,沒有給誰捅過婁子,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領導說話向來講究留有餘地,侯衛東這個保證卻沒有給自己留有餘地。祝焱是何等聰明之人,聽了此語,心裏也就真正踏實下來,道:“衛東,你很好,我當年沒有看錯你。”


    迴到成津縣委小招待所,剛過1點,李致在院門口等著,也不寒暄,道:“趙東部長將那些材料收在一起,讀了老半天,臉上不太好看,你得注意一些。”


    侯衛東早有心理準備,道:“農民負擔是大問題,在沙州四縣裏,成津算是負擔最輕的,真要強行減負,至少得從省一級開始,我們縣級城市根本無法改變政策,隻能執行。”


    他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小招1號樓。


    “趙部長,實在是對不起,今天跟著劉市長到省裏開會,沒有能來陪你。”


    趙東臉上並沒有憤怒之色,他指了指旁邊的沙發,道:“我下來是工作,有為民和李致就行了,你又何必非得迴來?”


    侯衛東道:“趙部長到成津來了,我怎麽能不迴來?我雖然沒有當過兵,立正稍息還是懂的。”


    趙東神情有些沉重,道:“我以前知道農民負擔重,卻不知重到這種程度。”他直視著侯衛東,道:“這些情況你知道嗎?”


    侯衛東老老實實點頭,道:“知道。”他指了指負擔卡,道:“我還抽查了部分負擔卡。”


    趙東搖了搖頭,道:“我走了一戶,戶主說,去年種了四十畝地,在雙河鎮算是種糧大戶吧,一年忙到頭,交了政府兩萬斤糧食,除去種子、農藥、化肥等,最後剩下三千斤。穀子收完,堂客病倒了,花了兩千多元,住院時將家裏的糧食賣光,還借了錢。你看,這家人的情況是否屬實?”


    “屬實。”


    “那農民還種什麽地?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想過辦法沒有?”趙東提高了聲音,原本文雅的臉上露出根根青筋。


    侯衛東沒有料到趙東會發怒,道:“成津縣對農村負擔很重視,隻收農業稅、提留統籌等正兒八經的稅費。隻是,今年糧價就隻有四毛錢,一支一入,算得明明白白,這些都是大政方針,縣裏是做不了主的,我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積極創造多種增收渠道,同時嚴禁不合理的負擔發生。”


    趙東一直在省機關工作,本人又沒有在農村生活過,他以前隻是從資料中看到農村負擔問題,今天是在第一線了解到最真實的情況。他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自語道:“靠勤勞都不能致富,政策肯定有問題!”


    見趙東為了農民負擔發怒,侯衛東對其好感倍增,道:“趙部長,我在這裏立軍令狀,立刻開展農民負擔大檢查,凡是不合理的負擔都要取消,並對相關責任人進行處理。”


    趙東緩了口氣,道:“如今這個情況不全怪縣鎮幹部,政策應該有所調整。下一步應該結合基層組織建設的推進,盡量尋求減負之路,同時搞好工業,適度轉移一些勞動力。”


    侯衛東見趙東神色平和下來,連忙道:“趙部長,已經1點多了,先吃飯。”


    趙東站起身,道:“中午就別搞複雜了,下午我要到益楊去看一看。益楊是沙州第一富縣,那邊的情況應該比成津要好一些。”


    侯衛東心想:“市政府對這種情況很清楚,隻是誰都不願意將這個蓋子揭開,趙東是很老練的幹部,怎麽有些控製不住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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