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1993年畢業,小金是1998年畢業,這五年就是一個代溝。而且從經曆來說,侯衛東畢業後直接到了益楊最偏僻的青林鎮,到了青林鎮又因為莫名的理由被分到了不通公路的上青林,從上青林到沙州市委辦,侯衛東一路衝關,費盡了心機,兼之他先後給祝焱和周昌全當了秘書,潛移默化之中,行為舉止、思維模式與初出校門的學生大是不同。


    侯衛東口裏道:“這個方法好。”心裏暗道:“小金是哪家子弟?通過什麽關係進市委研究室的?”能從校門直接到地市級大機關要害部門的人,多數都是有關係的,他就暗暗猜測著小金的來曆,市委機關藏龍臥虎,馬虎不得。


    閑聊了一會兒,侯衛東言歸正傳,講了市委意圖,又道:“市委常委議事規程是周書記親自交代的任務,成立領導小組是秘書長的安排,時間緊,任務重,這幾天就要將此事完成。我擬定了初步提綱,議事規程總體上分為四個部分,一是議事範圍,二是議事程序,三是議事原則,四是紀律和監督。郭蘭是組織部的行家,就寫議事範圍和議事程序,小金是學法律的,寫議事原則與紀律和監督。”


    郭蘭用手輕輕撫了撫劉海,算是對這個布置默認了。


    小金年輕人心性,快言快語道:“侯主任,我就弄議事原則,你是當領導的,就弄紀律和監督這一部分。”


    侯衛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小金,周主任布置工作,你也要討價還價?”


    小金嘿嘿笑了笑,道:“研究室分工明確,各管一塊,各人自掃門前雪。”


    郭蘭冰雪聰明,尋思道:“各管一塊,意味著研究室領導不太管他,小金怎麽還是這麽個大學生性子,不知要吃多少虧才能醒悟過來。”她溫言勸道:“小金,這樣安排是正確的,我們各寫兩段,最後由侯主任統稿。”


    小金看到郭蘭如秋水一般的眼睛,年輕人的衝勁不知怎麽就煙消雲散了,道:“好吧,我就寫議事原則與紀律和監督兩部分。”


    侯衛東出言隻是試一試小金,他還真沒有心思和精力與小青年鬥氣,見郭蘭一語就將小金說服,暗道:“這就是一物降一物。”


    三人細細地討論了議事規程的內容,結束時,侯衛東給郭蘭和小金各一個文件袋,道:“這是我收集的其他地區相關文件,都與議事規程有關,能起到參考作用。”


    小金翻看了文件:“切,你不早拿出來,讓我們兩人費腦筋。”不自覺間,他將郭蘭劃到了自己的陣營之中。


    侯衛東站起身,開始收拾筆記本,道:“不拿出來,是怕大家先入為主。”


    郭蘭心裏已有數,道:“侯主任,有了剛才定下的調子,加上這幾份材料,初稿很快就能出來。”


    談完了正事,三人就朝外走,侯衛東問道:“郭教授身體怎麽樣?”郭蘭道:“還是老樣子,天天去看書,我媽也堅持著陪他散步。”


    “唉,如果我爸不得病就太好了,這病不可逆轉,隻能精心保養。”談起父親的病,郭蘭很有些遺憾。


    侯衛東安慰道:“隻要堅持鍛煉,應該有好效果。”


    走到了樓梯口,侯衛東特意交代小金:“三天之內最好將初稿弄出來,一個星期要交這份材料。”


    小金卻道:“這個規程在沙州的效能等同於法律法規,哪裏能三天就完成,三天完成也行,質量不敢保證。”


    雖然小金說得有道理,可是侯衛東聽到此話還是不舒服,道:“你隻是寫初稿,後麵還要由周主任、秘書長把關。有了那幾份現成材料,三天時間,差不多了。”他暗道:“三天拿不出來,讓周彪換人。”


    下樓之際,郭蘭對小金道:“這個議事規程是市委辦的一件大事,周書記、黃書記、秘書長都很關注,你才到機關,有這個機會太不容易了,一定要抓住。”她心軟,見小金沒有把委辦副主任當迴事,便出言提醒。


    小金考到了政法大學,成績還算優秀,心氣很足,加上舅舅又是沙州老常委、老組織部長張家瑞,他在心裏還真沒有把研究室副主任周彪、委辦副主任侯衛東當成大領導,說話辦事就以平輩論交,用朋友間的方式處事。


    周彪對小金性格了如指掌,早有不滿,可是顧忌著張家瑞,一直沒有發作。這次他專門讓小金到侯衛東手裏來碰撞點火花,借機給小金一些教訓。


    小金渾然不知人心之險惡,對郭蘭道:“這也不算什麽機會,我們兩人把底稿寫出來,侯衛東拿出去整合,功勞是他的,苦勞是我們兩人的。人與人差不多,讓我給周書記當秘書,一樣能行。”


    郭蘭見小金確實還保持著學生時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勁頭,道:“小金,這些話在機關不能隨便說的,你以後慢慢體會。這件事情一定要抓緊,切莫大意。”


    小金對這位文靜漂亮的組織部美女很有好感,也知她這樣說是一番好意,道:“謝謝關心,郭姐姐。”他眼珠一轉,道,“郭姐姐晚上有空沒有?我請你吃晚飯,順便討論一下手中的工作。”


    郭蘭笑道:“算了,改天再說,我今晚有事情。”


    侯衛東將任務布置下去以後,他也沒有閑著,從直覺來說,他不太相信過於聰明自信的小金,晚上迴家,等小佳休息以後,他就來到書房,首先考慮的是“議事原則”。


    “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按照嶺西省委的決策部署,緊密結合沙州實際,創造性地開展工作。”這一條主要是借省委的牌子,提高市委的權威。


    “堅持民主集中製原則,凡屬常委會職責範圍內的重大事項,都要按照集體領導、民主集中、個別醞釀、會議決定的原則進行決策。”這一條再次明確了大事必須要由會議決定。


    ……


    這個議事規程,既要能夠公開發布不留把柄,又要能夠實現周昌全的意圖,必須在文字上進行充分設計。


    隔了幾天,郭蘭打來電話,初稿已經完成。


    看罷郭蘭的初稿,侯衛東還算滿意。


    “這個稿子很不錯,隻是在細節上還得推敲,比如說要明確市委書記的發言順序。”侯衛東在稿子上加了一條:市委書記對每個議題的討論原則上最後一個發言,科學集中討論意見,提出決策方案和意見,提請會議表決。還有,常委會議的提起方式也應該明確,這必須由市委書記提起,班長的作用其實是具體明確的,這要在文件中表達出來。


    郭蘭心道:“以前隻覺得侯衛東是實幹派,沒有看出他的理論功底也很深厚,指出的幾個地方都是要害處。”


    郭蘭與侯衛東經過商量,將市委常委會議事規程的“議事範圍”和“議事程序”初稿完成。


    看過初稿,侯衛東感覺很不錯,他在五會議室給小金打了電話:“小金,初稿出來沒有?”


    小金正拿著一本小說,看得很投入,被侯衛東的電話打斷,有些心不在焉:“侯主任,稿子已經完成了大部分,還需要再打磨,晚點交稿,行不行?”


    侯衛東不願意久拖,道:“秘書長催得很緊,不要誤事。”


    放下電話,小金不滿地自言自語道:“這是市委常委會的規程,又不是小學生寫作文,應該要搞調研,還要開座談會分析,哪裏說完成就完成。”發了牢騷,他還是拿起了抽屜裏的稿件,匆匆翻看了起來。自從接受任務以來,他斷斷續續地寫了一部分,他在大學學的是法律本科,黨務工作對於他是全新的課題,因此,他基本上按照手裏的資料依葫蘆畫瓢。


    看了一會兒材料,他隻覺乏味異常,心裏惦記著剛才的小說。


    侯衛東掛了電話,對身旁的郭蘭道:“等小金的文章,還不如我們自己來寫,說不定還要快一些。”


    郭蘭聽其口氣不太高興,道:“小金年輕,才從大學畢業,社會角色還沒有完全轉換過來,還需要給他一些時間。”


    “小金隻比我們晚五年畢業,我們畢業的時候,一切都靠自己摸索,做對了,未必能得到表揚,做錯了,就得承擔責任,又有誰給我們時間和機會?走哪一條道路,如何走自己的路,最終還得靠自己,如果不理解這一點,他遲早要吃大虧。”


    郭蘭知道侯衛東的說法是正確的。為什麽要在社會麵前加上“現實”兩個字,是因為這個社會的的確確很現實,凡是不能清醒地認識這一點的人,必然會被現實的社會現實。


    “小金家庭條件好,沒有吃過苦,看問題簡單。”郭蘭想了想,又道,“小金的舅舅就是張家瑞。”


    這與侯衛東的猜想不謀而合,他哼了一聲:“難怪這個性格,果然是幹部子弟。張家瑞隻是舅舅,又不是親爹。”


    兩人說了會兒閑話,又開始討論起稿子來。副秘書長曾勇從門前走過,他原本已經走過了,見到侯衛東和郭蘭在會議室裏,便又退了迴來,返身走進會議室,道:“侯主任,小郭,你們兩人辛苦了,市委常委會的議事規程弄出來沒有?”


    議事規程,在周昌全心中屬於陽謀範疇,他是大張旗鼓地搞這份材料,市委辦的同誌多數都知道此事,當然,真實意圖還隻有洪昂和侯衛東才心知肚明。


    侯衛東將完成的初稿遞給曾勇,道:“秘書長,稿子還沒有全部完成,這是第一部分,主要是議事範圍和議事程序,你是專家,幫我們審一審。”


    侯衛東習慣性地給曾勇遞了一支煙,當曾勇將煙點著,坐在桌前一條一條地琢磨時,侯衛東突然想起郭蘭不喜抽煙,便抱歉地對著她笑了笑。


    郭蘭皺了皺鼻子,衝著侯衛東笑了笑,輕輕地搖了搖頭,侯衛東讀懂了她的表情,是“沒有關係”的意思。這互相一笑之間,居然很是默契,郭蘭心裏突然迸出來一句“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了這句,她心裏不免有些慌亂,忙用手撫了撫頭發。


    曾勇低頭認真琢磨著稿子,一邊看,一邊用左手摸著自己的雙下巴,他很快就明白了意圖,暗道:“難怪要讓侯衛東親自來寫這個常委會議事規程,這分明是用來對付劉兵的武器。”


    曾勇初任副秘書長時剛好三十七歲,當年雄心勃勃地想幹一番事業,誰知周昌全到沙州主政以來,他就在副秘書長這個崗位上原地踏步,一直沒有長進。周昌全對其也是不冷不熱,既不打擊又不重用,一句話,讓他在市委辦涼快著。


    幾年來,曾勇心裏總是盤著一個問題:“我對周昌全可謂忠心耿耿,為什麽他就始終把我壓著?”


    這個問題就像一條毒蛇,長期盤在曾勇心頭。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劉兵來到沙州以後,通過原組織部長張家瑞的搭橋,他與市長劉兵在私底下接觸頗為頻繁。


    侯衛東很禮貌地問道:“秘書長,你看哪些地方需要修改?”


    “總體不錯,符合黨的民主集中製以及沙州慣例,隻是有幾點小意見,僅供參考。”曾勇從事文字工作多年,水平著實不錯,給侯衛東提出的幾個問題,雖然不關大局,卻讓整個文字更加精煉。


    等到曾勇離開會議室後,侯衛東感歎道:“市委機關就是不一樣,到處藏龍臥虎,曾秘書長文字功底不凡,我自愧不如。”


    郭蘭隨手撫了撫頭發,道:“要論文字功底,在這幢樓裏的人,恐怕比你強的還有不少。”


    侯衛東沒有想到郭蘭會說得這麽直接,對於寫材料這種事情,他並沒有太放在心裏,就笑道:“以前在青林鎮,天天都在做雞毛蒜皮的事,到了縣委辦其實也沒有正經寫過幾篇文章,後來又轉到了新管會和科委,如今這文字水平,比起市委辦的牛人們差得遠。”


    郭蘭認真地道:“文章寫得好,也就是秘書材料,你是當縣長、市長的材料,當秘書隻是過渡。”


    郭蘭是個文靜而含蓄的女子,這麽多年來,侯衛東還是第一次得到她的表揚,笑道:“我們認識也有好多年了,你這是第一次表揚我,受寵若驚。”


    郭蘭卻依然認認真真地道:“我說的是事實,益楊新管會取得的成績,就與你的努力工作分不開,我是旁觀者清。”


    侯衛東見郭蘭態度很誠懇,他反而不好意思再開玩笑了,道:“現在迴想起來,當初在上青林拚命工作,是為了跳出偏僻的山區,以後就成為一種慣性。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這個大齒輪的一部分,隨著這個大齒輪不停地慣性運動,如果不想著往前走,很快就會被人扔在腦後。官場和生意場一樣,最現實,最冷薄。”


    郭蘭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大家爭來鬥去,又有什麽意思?有時候很想離開組織部,到大學去教書。”


    “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以為大學就真是一方淨土?”


    “總要好些吧。”


    郭蘭又道:“到省委黨校讀了幾天研究生,發覺沒有什麽意思。這些天我就在琢磨著,何不趁著還年輕,正兒八經去考個研究生,就和祝書記以前的秘書平凡一樣,躲在象牙塔裏,抽空看看書,彈彈琴,平平淡淡一生。在官場上看到這麽多你爭我鬥,實在有些厭倦。”


    聽著郭蘭的描述,侯衛東仿佛又看到了一個在沙州學院湖邊散步的女孩,音樂係的鋼琴聲是隱約背景,不知不覺,他也有些神往,心情也隨之平和。不過,低頭看著手中的文字,又啞然失笑,暗道:“我一邊在向往著田園風光,一邊卻在炮製著套人的文件。”


    等到郭蘭離開後,侯衛東抽了抽鼻子,空氣中似乎還散發著幽幽的香味,聞香識女人,確實,每個女人都有著獨特的味道。


    侯衛東迴到辦公室,再給小金打電話,由於周昌全書記在辦公室看文件,他低聲道:“小金,稿子送到我辦公室,沒完成也送過來,我要看一看。”


    小金看了一整天小說,稿子根本沒有進展,接到侯衛東的電話,他心一橫,道:“反正還有層層領導把關,我這個材料勉強也能用。”他將材料重新理順,加了序號,打印好,給侯衛東送了過去。


    小金進了侯衛東的辦公室,他一眼就瞧見另一間辦公室的周昌全,周昌全戴著副眼鏡,低頭寫著什麽。侯衛東也不說話,示意小金坐下以後,拿起了他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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