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得道之人總是靠著眾人的力量才能最終白日飛升,沒有一幫手下給得道之人賺錢、煮飯、打掃衛生、照顧雙親,隻怕這位得道之人在沒有升天之前,便會被俗務累死,哪裏還有能力飛天?所以他升天之後便要帶著雞犬,這也是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的傳統。如果升天時不帶最親近的人,反而帶些外人,未必太不近人情。


    同理,一人倒黴,他的手下人必然是被打壓的對象,痛打落水狗嘛,免得落水狗趁人不備來咬人,這是嶺西自古以來就有的傳統,也是現實生活中的經驗教訓。


    帶著亂七八糟的思緒,侯衛東迴到了頂樓的科委辦公室,坐下還未來得及喝茶,信息所王所長走了進來。


    王所長四十來歲,梳著根大辮子,她的衣服仿佛還停留在80年代,坐在侯衛東對麵,道:“侯主任,有空沒有?我給您匯報工作。”


    中午那頓酒,周永泰在喝醉前,已將科委幾個人的情況基本上介紹了。周永泰介紹王所長時,對其工農兵學員身份進行了特別強調,侯衛東記得特別清楚。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高考就取消了。直到1971年,大學才重新開始招生,但是當時上大學並不需要高考,而是推薦讀書。大學新生直接從工人、農民和士兵中推薦產生,報名者必須當過三年以上工人、農民或士兵。這就是“工農兵大學生”的由來。


    中央政府把新生名額分配給各部、各省和部隊,再由他們逐級向下分配名額,一級一級地分到工廠、縣和連隊。在1970年,隻有不到1%的中國人受過高等教育,而大學的錄取名額在中國許多地方不到適齡青年的1‰。在一些地方和單位,推薦過程中由於裙帶關係而腐敗變質。


    1972—1976年,70%通過推薦上大學的學生是幹部子女或者有政治背景,本科學製從四年縮短到三年,由於在勞動中荒廢了學業,以及新生的水平參差不齊,一些教授抱怨說一些大學生水平還不如高中生。王所長就是一名工農兵大學學員,在科委這個知識分子較為集中的地方,連中專畢業的同事都看不上這位工農兵學員。


    侯衛東為王所長倒了一杯水,等著她說話。


    王所長捧著茶杯,深有感觸地道:“我在科委陪了四個主任了,到辦公室匯報工作的次數也不少,隻有侯主任給我倒了茶水。”


    “給王所長倒水,是待客之道。”


    王所長道:“‘文革’時期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現在知識分子的地位總算是提高了,沒有黨的好政策,我們也不能安安靜靜地在這裏研究科學工作……”


    她繞了一大圈,才把事情扯到自己身上,道:“侯主任,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已經二十多年了,如今才是副主任科員。以前每次調資評級,我都發揚了風格,眼見著就要退休了,仍然是副主任科員,請侯主任為老同誌考慮具體問題。”她又道,“以前姚主任心胸狹窄,找到機會就報複我,算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說了。”


    在嶺西的人事製度中,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都屬於非領導職務,與工資掛鉤。每個單位根據人數、級別等情況,分別有一定額數的非領導職務,如果職數滿了,即使有資格評上非領導職務,也要等著職數空出來才能依次遞補。


    侯衛東並沒有直接迴答,道:“我知道了,等到有條件了,會綜合平衡。”


    王所長並沒有期望匯報一次工作就能解決問題,她熱情地道:“我們信息所是科委下屬單位,請侯主任抽個時間來看一看,指導工作。”


    信息所王所長走了以後,侯衛東心中暗道:“這個信息所名不副實,連電腦都沒有,怎樣開展信息工作?”


    坐在辦公室想了一會兒,侯衛東直奔三樓,他要去找分管科委的高副縣長,請他解決一些經費,為科委購買電腦。


    到了三樓,他沒有與縣府辦聯係,而是直接到高副縣長辦公室。剛到了辦公室門口,秘書小林正好從高副縣長辦公室出來,見到侯衛東,客氣地道:“侯主任,請稍等一會兒,曾副縣長剛進去,兩位領導談點事情,你到我辦公室來坐一會兒。”


    侯衛東就跟著秘書小林來到了縣府辦秘書科。小林是比任小蔚晚一年的選調生,剛剛到縣府辦時,時不時地還要到委辦來串門,與侯衛東也熟悉。他麻利地給侯衛東泡了茶,便搬了張椅子坐在侯衛東麵前。


    正聊著,劉坤拿著一份文件走了進來,進來就道:“小林,你這文件還要修改,第二段與第三段邏輯關係混亂,結尾沒有說清楚。”


    小林站起來,恭敬地聽著。


    “這篇稿子要得急,抓緊時間改一改,下班之前拿給我。”劉坤這時才把眼光轉向了侯衛東,問道,“侯主任有事?”


    侯衛東平靜地道:“找高縣長。”


    西裝、白襯衣加上領帶,讓劉坤顯得很是英俊,他抬了抬下巴,道:“高縣長三點半要開縣政府常務會,有事最好明天來找他。”這時他衣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沒有再與侯衛東說話,接著電話便走出秘書科辦公室。


    侯衛東跟隨祝焱這一段時間,在潛移默化之中,境界與青林鎮時相比大大提高,他無意與劉坤爭短長,隻是平靜地對待所發生的事情。


    等了一會兒,曾昭強還沒有出來。侯衛東不想再等,出了小林辦公室,就見到曾昭強走了出來。


    侯衛東與曾昭強副縣長握了手,進了高寧副縣長辦公室。


    高寧聽了侯衛東的匯報,撓了撓頭,道:“科委確實需要電腦,但是年初沒有預算,今年財政壓力特別大,有些難辦。這樣吧,先堅持一年,明年想辦法增加科委預算,你到時提醒我。”


    侯衛東以前在新管會時,打個報告,財政立刻就配了一台三菱車,此時配幾台電腦都是一件難事,讓他挺無語,道:“好吧,那年底我再來匯報。”


    高寧還是給了一點麵子,在侯衛東出門前,把他叫住:“這樣,你讓辦公室報一份購買一台電腦的請示,先給你配一台電腦。”


    侯衛東的辦公室在頂樓科委最裏麵,要到他的辦公室,必須依次從其他辦公室門前走過。


    侯衛東從高寧辦公室迴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順便就將每位同誌的表現看得一清二楚:周永泰爛醉如泥,被送迴了家,辦公室自然是大門緊閉;小寧主任伏在桌上,在唿唿大睡;信息所王所長正在與另一位女同誌湊在一起聊天;還有兩位老同誌伏在桌上抄抄寫寫。


    科委這種狀況也有著深層次的多種原因,積習所致,並非短期可以改變。侯衛東知道在許多製度性、物質性問題沒有解決之前,這種現狀無法解決。他搖了搖頭,迴到自己的辦公室。


    喝了一會兒茶,將科委訂閱的報紙拿起來隨便翻了翻,將一個月左右的《人民日報》和《嶺西日報》看完,不知不覺中,時間已到了下午3點。


    侯衛東不由得就想起了朱自清關於時間的散文,暗道:“假如一個人活一百年,也就是三萬六千多天,而我們卻將有限的時間隨意地浪費,時間在不經意間就永遠溜了,再也沒有追迴來的可能性。據說一個物體的速度達到光速,時間便會變慢,但是以現在的科技,有生之年他不可能達到光速,所以屬於自己的時間將永遠地失去了。”


    想到這大好光陰就消磨在報紙和煩瑣無意義的小事上,他心裏湧起莫名的煩躁。


    3點30分,接到了曾昭強的電話,道:“衛東,五點半在高速路口會合,我和朱兵過來,到漢湖吃晚飯。”


    放了電話,侯衛東發了一會兒愣,就出門來到小寧辦公室。


    小寧主任仍然伏在桌上。侯衛東彎著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小寧主任仍然如泰山一般巋然不動。他加重了些,敲打聲便大了許多,這才將小寧主任驚醒。


    小寧主任眼神很蒙矓,當然這不是見到戀人時的蒙矓眼神,而是喝酒過量的迷離。他瞬間有些迷糊,沒有認出站在麵前之人是誰,等到看清是侯衛東時,道:“侯主任,有事嗎?”


    看小寧的狀態,侯衛東就知道他中午肯定喝了酒。若是在新管會,辦公室這種窗口部門肯定是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如今情況不同,他的尺度就放寬了許多,心平氣和地安排道:“你給政府寫一份請示,購買一台電腦。”


    小寧帶著醉意,道:“年初寫了報告,領導不同意。”


    “讓你寫就寫,我有分寸。”


    小寧主任當了多年辦公室主任,這點小文章自然是小菜一碟。他取過稿紙,按照侯衛東的要求,沒有打草稿,一揮而就。


    “好漂亮的一筆字。”侯衛東看到小寧主任的稿子,由衷地讚美了一句,“我讀大學的時候開了書法課,不過我沒有寫字的天分,現在都是一筆爛字,以前在委辦的時候被季書記批評過好多次。”


    小寧主任是沙州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對這一手字很是自負,聽到侯衛東表揚,自嘲道:“如今報材料都要求用印刷體,領導們根本不看手寫體,字寫得好沒有什麽用處,字是敲門磚的概念已經過時了,隻能自娛自樂。”


    此篇稿件從格式到內容都沒有任何問題,加上文字漂亮,看上去很是賞心悅目,侯衛東提起筆就簽上“發”。寫完之後,他仔細看了看這個“發”字,他的字也不差,還算中規中矩,但是與小寧主任的書法相比還是頗有差距。


    小寧主任拿著侯衛東簽過字的文件,便一搖一晃地走了出去。侯衛東看著他的背影,暗中拿小寧與易中成相比較:“小寧主任與易中成不一樣,易中成有著易中嶺的背景,必須要調離,小寧的缺點是小節,可以容忍。”科委與新管會雖然都是正科級單位,但是兩者卻截然不同,新管會手下有幾十號人,用來換掉易中成的人選並不缺,科委卻隻有幾個人,細細數來,還隻有小寧主任最適合當辦公室主任。


    5點,侯衛東提前離開了辦公室,他是一把手,所以不用請假,關門走人,很自由。到梁必發院子開了藍鳥,在城裏轉了一圈,他習慣性地將車開到了南郊,穿過新管會的地盤,到了高速路口,他下了車,出神地看著曾經揮灑過汗水的新管會。


    步高的樓盤已經封頂,外牆磚基本貼完,紅白相間,看上去如十六七歲的女子,少了些青澀,多了些靚麗。而李晶的樓盤如竹筍一般往上長著。兩個樓盤隔著一條寬闊的公路,很有幾分嶺西樓盤的味道。


    整個新管會的規劃凝結著侯衛東的心血,新樓盤的布置更是與侯衛東密不可分。正要出碩果的時候,一紙調令,侯衛東就從熱火朝天的新管會調到了科委,人生之無奈,他深深地體會到了。


    低價買了個煤礦


    等了一會兒,一輛桑塔納也開到了高速路口,下來之人是青林鎮的老熟人——火佛煤礦的周強,他極為熱情地道:“侯鎮長,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周強是益楊小有名氣的人,清理基金會時,他逃之夭夭,等到風聲過後,他還了一部分貸款,又迴到了益楊。他消息靈通得很,知道侯衛東由新管會調到了科委,但是仍然按照以往在青林鎮的稱唿,這樣就顯示其親熱和厚道。


    等了幾分鍾,交通局商務車開了過來。商務車在益楊很少見,交通局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單位。朱兵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他沒有下車,在車上對著侯衛東和周強招了招手,道:“漢湖。”


    周強這才知道侯衛東要同曾昭強一起去漢湖,他談生意,不想過多的人知道,心道:“侯衛東是科委主任,跟在一起湊什麽熱鬧。”


    高速路沙益段開了兩個道口——益楊道口和沙州道口,這種格局讓距離沙州城郊二十多公裏的雙江鎮變得不上不下,原來的交通優勢反而變成了劣勢。


    雙江鎮是沙州的後花園,以色情業、服務業和餐飲業聞名,高速路開通以後,雙江鎮各行各業都受到了影響。在雙江鎮強烈要求之下,高管處終於同意雙江鎮開一個路口,今年春節,雙江鎮路口終於通車了。


    下了高速路,剛到場口,就見到一個裝修得不錯的美容院。幾個塗著紅嘴唇的女孩子穿著暴露,站在院外騷首,一個中年人在路邊招手。見三輛車沒有停下的意思,中年人也不生氣,又迴到門口坐著。


    一路上,侯衛東粗略估計,至少有十來家發廊和所謂的美容院,這些店外停著不少小車,看來生意還不錯。在場尾有一幢二層小樓,門口掛著一個警徽,小院停著兩輛警車,在二樓左側有幾個大窗戶有明亮的燈光。


    侯衛東感到很奇怪,心道:“派出所怎麽開起了夜會?”


    又開了近十分鍾,車進漢湖,直接進了2號樓。


    漢湖還是那個漢湖,可是少了風姿綽約的李晶,在侯衛東心中就驟然失色,沒有了韻味。


    曾昭強、朱兵、侯衛東坐在沙發上喝茶聊天,周強則出去安排晚上的活動。


    侯衛東心裏琢磨著:“周強是做煤礦生意的,請分管工業的副縣長曾昭強是正理,為什麽要請交通局長朱兵吃飯,難道想轉行?”


    正想著,曾昭強道:“老朱,周強的工程隊素質如何?”


    朱兵道:“這一次他們修了七公裏縣道,經過驗收,質量還算不錯,他想到益陳路上搞一個標段。”


    曾昭強仍然有些懷疑:“他以前一直搞煤礦,有沒有能力建路?”


    朱兵道:“周強對市場運作很熟悉,他從沙投司招了不少技術人員,技術上還可以。沙投司真是可惜了,三年前還那麽紅火的企業,居然就這樣垮了。”


    他們說著工程上的事情,並沒有避著侯衛東。侯衛東聽到益陳路,知道自己的猜測大致靠譜。


    益陳路,是指益楊縣到陳橋縣的公路,陳橋縣是茂雲的人口大縣,與益楊接壤。打通了益陳路,沙州到茂雲就可以經過益陳路,至少可以節約三個小時,正因為如此,當縣委副書記楊森林提出益陳路的工作建議以後,沙州與茂雲方麵都相當支持。相關手續辦下來以後,縣委副書記楊森林已經變成了縣長楊森林,成了益陳公路建設指揮部指揮長,曾昭強是副指揮長,朱兵則是指揮部辦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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