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上久慕南雷先生,雖未曾謀麵,然則心中所思,竟與南雷先生有頗多默契之處……”納蘭明珠朝著天上一拱手,繼續說道:“天子親政當年,便率禮部臣工往國子監監學,後又頒布聖諭十六條,是要以聖人之學教化天下萬民,以混一華夏諸族。”


    “皇上常言,‘道統在是,治統亦在是’,提倡治教合一,繼聖人之教誨,而有‘致治之本在寬仁’之思,正與南雷先生宥民之說不謀而合。”


    “皇上真聖明之君也!”萬斯同吹捧了一句,心中卻不以為然,孔老夫子是個連披發左衽都受不了的,納蘭明珠口口聲聲說當今皇上多麽重視聖人之學,怎麽不把剃發易服給改迴去呢?說到底還是在拿著聖人之學裝點門麵而已。


    萬斯同對納蘭明珠的言論毫不在乎,倒是有些好奇,看來這納蘭明珠和康熙皇帝的漢學功底還不淺。


    “如此倒是有些麻煩……”萬斯同心中暗暗想道:“滿清於經典之上也下了苦功夫,他日辦起大獄來也能用歪理邪說裝的堂堂正正,說不準也能蠱惑許多士林人物。”


    這些話自然不能對納蘭明珠說,萬斯同見納蘭明珠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繼續吹捧道:“師長常言‘今聖天子無幽不燭’,今日聽聞納蘭大人所言,果然如此。”


    納蘭明珠哈哈一笑,點頭道:“皇上曾言‘凡明體達用之資,莫切於經史’,《明史》編修,是要‘考鏡得失,有裨實用,可為治道之助’,早有匯集天下英才編纂《明史》之意,隻可惜皇上登基以來,內外之事繁雜,一直不得成行,明史館空懸至今,無所進展。”


    “此番皇上聽聞石園先生為修《明史》一事而北上,專門交代過‘史書永垂後世,關係最重’,要求內外衙門將前明所行事跡、諭令、舊案具著查送,在內部院委滿漢官員詳查,在外委該地方能幹官詳查,又下令官民之家,如有開載明季時事之書,亦著送來。雖有忌諱之語,亦不治罪。”


    “宮內宮外各處衙門已經騰出人手搜羅明代各類資料以供石園先生查問,皇上還親筆手書蓋印諭令一份,送與石園先生,準石園先生隨時出入禁宮查訪資料文冊,無需另外匯報。”


    說著,納蘭明珠從懷裏摸出那份諭令,萬斯同麵上止不住的一喜,趕忙起身行禮接過:“謝皇上聖恩,草民一定不負皇上厚望,專心編總文稿、收集書冊以備《明史》編修之用。”


    萬斯同是打心底的高興,他還一直在想辦法怎麽在京師自由活動,清承明製,京師入夜就有宵禁,內城又是滿城,他一個漢人布衣就算有徐元文等人站台,也不好隨意在內城隨意查探活動,紫禁城更是皇家的地盤,想在裏頭自由活動,那就隻能下麵挨上一刀。


    哪想到康熙皇帝自己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康熙皇帝給他這個諭令自然不會是真的為了方便編修《明史》,而是在借著他做文章,展示康熙皇帝的寬仁愛才之心,借此蠱惑籠絡那些觀望搖擺的士林才俊,隻是康熙皇帝恐怕是萬萬沒想到萬斯同背後還有個東家,這諭令正方便了萬斯同四下查探,也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皇上還有交代,曆朝修史,習慣貶毀前朝,然則若將前代賢君,搜求其間隙,議論是非,皇上不惟本無此德,本無此才,亦實無此意也,請石園先生編史之時定要慎重.......”納蘭明珠的笑容帶著一絲深意:“洪武係開基之主,功德隆盛,宣德乃守成賢辟,前代諸君為君事業,務克殫盡,明季以來,萬曆、天啟、崇禎三朝,常遭非議,其年間之事,應詳加參考,不可因個人好惡而詆毀。”


    萬斯同一聽就懂,納蘭明珠嘴上說的公正,實際上卻還是在暗示萬斯同編修明史、收集材料之時還是要有所“抉擇”的。


    滿清對黃宗羲、顧炎武這類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前明遺民還是采取著拉攏策略,所以才要求萬斯同修史之時對前明君主不要詆毀,康熙皇帝評價洪武宣德那幾句算是定了個調,與大清沒有關係的前明皇帝,是要盡量粉飾美化的。


    可像萬曆、天啟、崇禎這種和滿清有直接關係的前明皇帝,那就要“詳加參考”,那些“非議”自然要多加記錄,對於他們的詆毀,那都是前明士人所言,大清隻是“忠實”的記錄曆史而已,並沒有什麽“偏向”。


    至於最後那句“不可因個人好惡而詆毀”,萬斯同自然不會天真的以為康熙皇帝的這句話是衝著萬曆、天啟和崇禎去的,當今大多數士人最惡的,自然是滿清的那一串酋長、大汗、皇帝,不能詆毀的,自然也是他們。


    “大人安心,事信而言文,本就是草民治史之宗旨,得皇上如此重視,草民又怎敢有一絲疏忽?”萬斯同表現得很是誠懇,讓納蘭明珠都不由得輕輕點了點頭:“好惡因心,毀譽隨之,請大人代為迴稟皇上,草民記下了。”


    “過幾日,皇上應該會召先生入宮麵聖,到時候先生自己迴稟皇上便是!”納蘭明珠哈哈一笑,正要繼續說話,忽見他那隨身的餘丁急匆匆的走進雅間之中,俯在納蘭明珠耳邊說了幾句,納蘭明珠麵色一變,起身道:“皇上召內閣輔臣和各部堂官朝會,本官得速速趕去宮裏了,今日實在是不盡興,待散朝之後,再與諸位飲宴!”


    眾人起身相送,送走了納蘭明珠,又迴了雅間飲宴了一番才各自散去,萬斯同乘著轎子,渾身酒氣的癱在軟座上,笑眯眯的說道:“這場接風宴收獲頗豐啊,不僅有了皇帝的諭令,還發現了一個可用的人才,國子監的監生......毛奇齡,浙江老鄉,名號也是如雷貫耳,當年也是反過清的,今日酒宴之上看著心中還懷著不忿,整場隻有他麵色有異,要找個機會跟他談談......”


    坐在一旁的趙可蘭卻沒有接他的話茬,萬斯同瞥了她一眼,身子坐直了些,笑道:“在學堂的時候,你這娃娃若是一言不發,必然是在想什麽鬼點子,快快說來。”


    “先生,奴婢似乎是找到一個突破口了.......”趙可蘭老老實實的答道:“那納蘭明珠身邊服侍的餘丁........聽說是困窘的很,每月最多不過兩三兩銀子的月俸,家裏有個老病,時常要用藥的母親,還有好幾個弟妹要養活.......”


    “那娃娃不是家奴,竟然是個旗人嗎?”萬斯同有些訝異,眯著眼沉思一會兒,點點頭:“十二三歲的娃娃,滿漢之別還沒來得及入腦,確實可以試一試.......聽聞納蘭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是個頗有詩才的風雅人物,嗬!那我這個布衣出入納蘭府與之談詩論道,也是理所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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