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陣內滄海桑田。法陣外,禪真和尚悠長的故事也正說到與夜曇和玄商神君同樣的時間。他口吻平靜,語調緩慢,仿佛在描繪一幅作古的畫卷。


    嘲風帶著天兵、朱櫻和柳蓉去尋那三個人的仇,並不在此處。二郎神和慢慢送三縷殘魂去東丘,老獸王和獸兵們安置獸女們,同樣不在。青葵正坐在禪真對麵,她的右手邊是有蘇連霏,左手邊是帝嵐絕、紫蕪和體力不支的十客花妖。


    “…後來。人帝和謹王、國師便去了獸界。與老獸王和談。提出要與獸界交好互市。同時會剿滅人界內所有暗地裏以獸族為奴、為皮毛供養的去處。人族會提供任何獸族需要的奇巧技藝、並為獸族牽起與天界的橋梁。”


    獸族粗疏僅次於沉淵,在禮儀樂法上遠不如人族得天界心意。同樣,人族短壽,九曲迴腸智計上乘,卻難以匹配法術修行。故兩族往來,其實是弱勢互補,互惠互利。隻是在雙方萬年的躊躇和神族若有似無的幹預下,從沒有人願意踏出第一步。


    “破冰那日,皞帝不知如何說服一向不讚同人獸二界交好的天界。天界派下使者,將二界卸去法術的屏障化豎為橫,變為了一道交好之橋。從此,再也不會有獸族被拐進人界而毫無還手之力。老獸王這才放心。約定與人帝各擬律法,二界子民互通時都可有律法作保,而不可輕易地傷人害命。”


    “老獸王請人帝為交好之橋賜名。人帝賜名,‘伊人歸’。”


    “他說,希望被困住的獸族和人族若是有一日想要歸家,都可以從這座橋自由地來去。”


    眾人圍坐,唏噓長歎。


    “怪不得,他會放我姐姐走…”


    有蘇連霏有些哽咽道,“還好,那日我念在他對我姐姐不錯,沒有殺他。”


    並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的十客不免疑惑:“哪一日?你姐姐不是錯嫁入宮了嗎?然後你與謹王…”


    而青葵的思緒逐漸飄到了很遠、很遠…遠到自己年少時,讀過的人族史書。


    故事裏的人帝,是父皇的叔公。也是曾經耀目的紫薇帝星,可他在史書中留下的記載,不過三兩行。


    他這份連接二界的功績,也從未被提及過半個字。


    其實於四界而言,不過是撤去一道屏障。兩個最弱的族群從互瞧不上變得願意向對方走出半步,而已。惡依然會是惡,就像被剿滅的鬥獸苑依然會在其他地方複生,被商議挪出人界的翠微樓也會改頭換麵成紅杏樓出現。算不得什麽偉大的功績。於天界萬年的筆墨中,更是滄海一粟。


    現如今記得此事的隻有老獸王和霓虹上神一輩。連帝嵐絕都隻是有個模糊的印象。人獸二族況壽不及神族與沉淵,再過幾代後,曾經慘痛的隔閡和逝去的生命便會消散如煙。無人記得。


    可青葵想,她會記得。曇兒也會記得。在這裏擁有人獸間最樸素友情、乃至夫妻情分的人們,都會記得。


    “父皇很少提到這位叔公。史書中寫他天命尊貴,出生便被定為國君。二十歲登基…”


    禪真手掌合起,低眉而溫和地補充道:“二十三歲,排除萬難將兩位侄子從邊界接迴。也因此欠了國師一個承諾。”


    “國師反對天煞孤星謹王迴都城,而天象在人族中的重要,想必公主應該不陌生。您曾是眾星拱月的福星,夜曇公主則是受盡欺辱的災星。”


    青葵摁住自己的手心,為妹妹心疼道,“嗯。我知道。順應天象是人族千年萬年的規矩,就算是父皇也沒法徹底更改。”


    “其實皞帝與謹王幼時曾被天象錯判。並非史書中寫的天命尊貴。故登基後從不信天象。又因為之前禁閉的十五年性子冷淡,不願納妃開宮。在群臣的重壓和將福王、謹王接迴來的心思下,他才與國師達成互換條件:他的天命之人歸於何處,將全聽天象所言。一旦出現,他必要與其立刻成婚、開枝散葉。以此,才換了親人的歸來。”


    “可是,”青葵道,“皞帝在位七年,便被謹王謀逆逼宮。謹王雖由其暗衛誅殺,卻也讓他大受刺激,宣稱退位。這才將王位傳給了父皇的父親,福王。”


    眾人聽到這秘史,不免愕然。


    帝嵐絕氣道:“這…這二侄子不是恩將仇報嗎?他叔叔用自己的婚事換他從鳥不拉屎的地方迴來,他送個假的給人家就算了,還逼人家退位?”


    連霏怒瞪向他,帝嵐絕又抓頭道:“哦,行,你姐姐是真的。在法陣裏呢。要多真有多真。”


    有蘇姐妹情深,互相可為對方犧牲一切,連霏又是個偏執決絕的性子…他失言了。曇曇還在法陣裏呢,別再讓這狐狸一氣之下又折騰出什麽曲折。


    他又想到什麽——等等,被那欺瞞天命、害慘姐姐的王爺如此哄騙。狐狸怎會甘心?


    “暗衛誅殺…難不成不是暗衛?”


    “是我。”


    連霏淡淡承認道:“逼宮那日,是我殺了他。我殺了離光赤璋。”


    禪真眼睫顫動,沒有說話。


    “所以史書有誤。是這狐狸現形,殺了謹王。把皞帝給嚇死了。嗬,這沒娶成的天命狐狸倒算是救了他一命,又把他嚇得當不了皇帝。一筆糊塗賬。當真有緣。”


    連霏卻道:“我沒有救他。他的確布下了暗衛等謹王入宮。我隻是比那些兵士動手快了些。他也沒有被我嚇到。”


    “既然沒被嚇到,為何要退位?還有你說他放走你姐姐,又是什麽意思?”


    禪真答道:“貧僧接下來要說的,便是這最終的真相。不知公主是否記得,皞帝退位後三年亡故,可又有傳聞道其命格貴重,本該有百歲之壽,怎會三十歲就病死。這其實是他金蟬脫殼,修仙問道的法子…”


    “不知諸位,更信哪一個?”


    眾人互看,默以搖頭。


    禪真的眸光也微微抬起,望向平靜的法陣。鬆深夜月清,黑暗的霧拂林中,沉默的霧氣縈繞下,赤色的狐狸和紫藍的神光是唯一的亮處。


    “其實皞帝,就在這裏。”


    帝嵐絕:“在這?在哪?”


    禪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眾人環顧一圈,沒看見什麽作古的人族帝王鬼魂或者成仙的大師,最後蔓君捂著嘴指向和尚道:“難道你你…”


    “禿瓢對過往如數家珍,什麽都知道…難道你就是隱世修行的皞帝?!”


    …


    …


    夜曇慌張地在撿佛珠。


    紫檀四麵八方地滾去,夜曇所在的過去也隨著時間的波動不斷變化。神君驟然消失,天地間僅餘她一人。


    流年般可隨時跨越的日子終於結束了流轉。當她抓住某一顆佛珠,那佛珠便給她賦予一幅過去的畫卷。


    仰頭,恰如玄商神君曾在玄境中割下的欲念,半空中飄忽過一幕又一幕過去或未來的記憶。


    夜曇又看見了自己在倚雲閣的六日。不過,是真正的浮嵐在倚雲閣的六日。


    皞帝去獸界和談後,浮嵐養花種草,自己練習劍術,偶爾問問新雉今日是何時,然後和阿沅阿暘在一起玩耍。一切還是原來的平靜,卻又和從前不一樣。她不是在枯燥地度過餘生,而是在期待。


    他迴來了。第一日,他急匆匆地走向芳磯園,接走浮嵐,同樣是去赴家宴。同她約定夜晚觀星。他剖白的心意和夜曇聽過的別無二致。在他說完自己的故事靠近之時,浮嵐同夜曇一樣,突然暈倒。


    皞帝把她抱迴宮,問新雉道:“夫人最近身體有何異樣?”


    “沒有啊。就是睡得懶了些。”


    “嗯,你下去吧。”


    他在她床頭守到破曉離開。那雙古水無波的眼睛熬得通紅發腫。臨走前衝新雉說,“不要吵醒夫人。輕一些。”


    夜曇懵然地看著,萬般不明。


    他不是為了殺她嗎,他不是要殺她嗎?他不是知道了她是狐狸,所以疏遠、安撫、哄騙,隻到時機來臨,聖旨即下。


    他這樣化去冷淡的溫柔是在做什麽?


    第二顆佛珠停了下來。第二日,石板路的空地上,紅裙飄過王的手臂,皞帝側身溫和,以竹擋劍道,夫人大有進益。不日就可以超過我。


    原來夜曇推掉的練劍邀約,浮嵐卻去了。


    “昨夜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完。”


    浮嵐偏過頭道:“陛下想說什麽,就直接說吧。”


    皞帝卻好像有什麽堵在喉嚨裏,咽了好一會兒才憋紅了臉開口。


    夜曇從沒見過他這樣赧然和躑躅。


    “隻同夫人說了我的名字。夫人可知我帝號的含義。皞,是月。潔白明亮的月光。”


    “可月,本是沒有光芒的。日與星才有。我隻是星辰的影子。日出時,便會消散了。”


    浮嵐望著他,淡淡地答:“臣妾很喜歡曬月亮。”


    皞帝拂去她發上被劍風割下的青嫩葉子,露出一個笑來。


    畫麵倏然而逝,夜曇看到了第三顆和第四顆珠子。皞帝正在與大監說話。


    “夫人睡著時,派人輕些,去把倚雲閣的牌子拆了。”


    大監點頭,又奇道,“陛下為何突然…”


    “她不喜歡這個名字。”皞帝難得地答複著,“讓夫人定個自己喜歡的。擬來去製。”


    大監喜道:“您近日和夫人甚好,是否想讓夫人升至皇後,那可不是改牌匾,而是挪宮的大喜事啊!”


    皞帝竟帶了絲微笑,但轉瞬隱去道:“還得等師父來之後,一切塵埃落定。夫人願意才是。”


    第五顆珠子。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急匆匆入了昭陽宮,不多時,昭陽宮頂的天空竟綻放了夜曇無比熟悉的——太極圖法陣的五色豪光!


    第六顆珠子,昏黃燭火下,皞帝與浮嵐對峙。卻不是夜曇所熟悉的大監、聖旨、下獄、誅殺。兩個人隻是隔了幾步遠互望著沉默。直到浮嵐欠身,決絕離去。


    皞帝在後麵凝望她的紅衣,就像當初在鬥獸苑風雪中的凝望。隻是這一次,她沒有迴頭。


    佛珠一顆一顆被夜曇抓住,又在綻放這些瞬間後消散成土,化在夜曇掌心。其餘還未被撿起的珠子也脆響著挨個消失,夜曇抓不住、握不到,不知不覺,驚惶襲來。


    “這是什麽,這都是什麽…”


    這些畫麵是什麽意思?佛珠為什麽斷了?皞帝拆牌子不是因為知道了浮嵐是狐狸,要將她戕殺嗎,為什麽是想…他師父是誰?那老道士麽?他十五歲被丟出宮廷在外遊曆所跟隨的世外高人?他為什麽會來宮中,為什麽會有法陣的光出現在昭陽宮?他為什麽沒有下令處斬她,隻是看著她離去?


    夜曇握住了一把又一把的空氣,最後終於看見了最後一顆珠子在幾步之遠,即將隨著日出消失在這幻夢、這過去裏。夜曇不禁喊些最信任的人——


    “少典空心,少典空心!你去哪了?!”


    最後的佛珠即刻被一束藍光定住!被混亂時間丟來丟去的神君終於徹底脫下了國師的外袍,飛落降下,保住了這最後一顆法器!


    夜曇撲過去:“怎麽突然這樣?這法器壞了,我看到好多好多奇怪的畫麵…”


    神君將佛珠抬手懸至半空,還給她。


    “隻剩一次機會了。”他說,“時間再也無法跟隨心意變幻。我們隻還剩一次,向前,或者向後。如果無法得知真相,就不能出去。”


    夜曇:“真相是什麽?”


    神君望著她,道:“我不知道。”


    “夜曇姑娘。”


    空靈似的歎息。


    芳磯園的花草樹木開始向天空流動,所處的地麵宛如倒置一般。就像當初…最開始,染坊那處的萬象幻境。一切景色都在消逝,褪色…夜曇和神君重新站在了倚雲閣的迷霧幻夢裏。


    濃白迷霧中,有赤狐終於走出。


    是有蘇浮嵐。她還穿著一襲晃秋千的宮裙,豔麗勝血,拖曳而來,麵容平淡。


    “我終於見到你們了,夜曇姑娘。”


    …


    “我知道,你們陪我走過了這七年。我從霧拂林出來的七年。”


    “當初你給我的那個答案,是對的。可是,也是錯的。其實陛下當日並沒有下旨要殺我。他隻是告訴我,我是狐狸,且是錯嫁,便放我離開了。”


    夜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我之前對於皞帝的一切帝王心術、深沉殘酷的判斷,都是錯的?”


    她對他最初,不以偏見旁觀的印象才是真的。他對孩子很好,在宴席上會為夫人打掩護,話不算多,隻有觀星夜的晚上多些,可也不過是簡短敘述,就把自己從前慘痛的人生悉數告訴了浮嵐。


    她要什麽便給她,她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真心要教她劍術保護自身。


    還有滿宮的梔子,他親手紮的秋千…都不是偽裝,竟不是偽裝。


    他的深不可測,其實是一眼望到底的清水湖泊。他說和做的,便就是他想說、想做的事,沒有其他原因。


    “…陛下說您慢慢挑,這幾日政務繁忙就不來打擾您了。但三日後辰時,請您去他那裏會見貴人呢!”


    夜曇又想起新雉說的,第五日她錯過的會麵。正是那日以後,皞帝的態度才急轉直下。


    貴人…師父?太極圖?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他早知道你是狐妖,也沒有殺你,隻是放你走了?那我遇到的是什麽?”


    “是我的噩夢。”浮嵐攏了攏額發道,“是我這麽多年,總會做的一個奇怪噩夢。”


    “陛下對我不錯。如果你卸下之前錯誤的判斷去看他,他對我很好。”浮嵐略看了眼一旁的神君,“就像你的夫君一樣。”


    …


    餓麽?餓可以先吃東西。


    這是寡人平日所鍾。你不必與我一樣。有什麽想吃的與禦膳房吩咐便是。


    若是不喜歡笑,在宮中可以不笑。


    哦,那我把繡架撤了。你喜歡什麽花?


    再給她一次機會吧。連霏願意跟您學習,隻是,性子烈了些。您多包容。


    過幾日,叔公幫你們置個沒有假山的花園。


    既然不怕痛,那更要避免受傷。不是說要小心些?


    我也賭上我的全部身家。但我夫人不是身家,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除她以外,你盡數拿去。


    別怕。


    什麽條件?放它們走。人族有結界,讓它們迴獸界。鬥獸在人界是禁止的。我會把此人押進天牢論刑。


    過來芳磯園,練練劍術。你打架張牙舞爪的,像隻狐狸。


    我已經知曉了夫人的全部,也想告訴你我的故事。


    …


    夜曇以為字字虛假偽裝,又以為前真後假。


    每一句都是真的。最複雜的帝王,實則是最簡單、透徹的人。


    “他從獸界迴來的第六日晚上,告訴我,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沒法再在宮中呆下去。新雉也沒有死,他同我說,新雉也被他放出宮了。我出宮後還遇上過她,但她遠遠地躲開了,大約是有了新生活,不想與我相認。”


    “他說,他有人族的君王使命。與我別過,希望各自安好便是。”


    真相並不慘痛,隻是平靜。


    仿佛隻是一對…被天命強行捆綁在一處的夫妻,天命既散,握手道別而已。沒有糾纏,也沒有…愛恨。


    夜曇恍惚地想,那她這一年看見的,算作什麽呢?看見狐狸一點點敞開心扉,看見君王潤物細無聲的關懷…隻是責任嗎?隻是那些嗎?


    沒有其他嗎?那那條尾巴呢?


    浮嵐繼續道:“我走之後,先去見了我妹妹。她過得很好。我又去見了翠微樓的妖客,留了一條尾巴給她。我怕謹王有一日就像陛下一樣,發覺終究不能與狐狸為伴。連霏真心喜歡他,會因此傷心。我請最小的妖客幫我保管,若是有一日她被叛了、傷了、有性命之憂,或是…知道真相要與謹王決裂了。還可以有個法器保護她。”


    “再之後,我就離開了人界。那時候,人獸二界的屏障已因陛下的斡旋消解,我的法力恢複。但失了八尾元神不穩,剛迴獸界就被迫閉關休眠了。”


    夜曇默默聽著這平淡的真相,內心觸動。


    “你休眠了多久?”


    浮嵐偏一偏頭,“直到歸墟異動,我才出關。”


    三年之前。


    夜曇以身殉世的日子。


    “出關之後我沒有迴霧拂林。隻是在獸界隱匿遊曆。認真地看一看世間。”


    時過境遷,浮嵐出關後已是心緒平和。某日在遊曆時聽到有人談論人帝,她才又憶起那人的點點滴滴。


    即使他最後還是困於王權,放棄了她,但那一年,他一直對自己不錯。洗刷了她在人界六年的苦楚,雖然…痛楚還是沒有迴來。但那不是他的錯。他還救了那麽多鬥獸苑的獸。以及未來所有誤入人界的獸族。


    據說,這顆最閃亮的紫薇帝星壽數可過百年。浮嵐便隨意推算,離光塵現在,大概已是個五六十歲的糟老頭子了。兒女繞膝,皇權在握。不知人族有否在他的統治下傲立四界?


    “可是,那些聊天的人同我說,現在是暾帝,是阿暘作主人界。離光塵早就死了。三十歲的時候就死了。”


    “…玄商神君乃星辰之靈,先皇但求我與他對標,便將我取名為辰。又恐天界不滿,以四象日月星辰中‘辰之碎片為塵埃之脂玉’之古語,留音替字為塵。”


    是了,離光塵是夜曇曾叔公的名字。她都快忘了。


    有蘇浮嵐說:“怎麽會呢?我不明白。”


    “他不是天命百歲的尊貴帝星嗎?怎麽會死得這麽輕易。”


    “我去王陵探查,他的墓是空的。我又在人界打聽,野史說他其實不是死了,是把王位丟給福王之後,跑了。我也不信。”


    “我走的時候他跟我說,他明明很喜歡做人帝。”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做噩夢。我夢見他那日不是平靜地讓我離開,而是說我是妖孽,要殺我。還把我最親近的侍女處死。然後我殺了他。我迴到霧拂林,發現這裏一切都變了…林中上方有一團永不消散的霧氣。而我幾十年前留下的梔子花開了一朵。這麽多年無人照料,竟然開了一朵。”


    “結果那日,濁花花靈複生,天有惡兆。惡兆下,那朵梔子花上降下一滴本已死去的殘魂。搖搖欲墜。”


    “她拚命地想要活著,求我救她。說,她有未完成的心願,實不甘心。”


    殘魂即將散去,浮嵐情急之下動用了最後一尾的法力救人,殘魂壯大,卻趁她不備真正奪走了她的最後一尾,哭泣著抱歉著飛遠。


    浮嵐笑了笑,“就當送她了。她的心願很重,而我沒有什麽心願。獸界的風景,我已看遍了。人界如今的友善和諧,我也感受了。該受的苦難,我都已經嚐遍了。該報的仇我也已經報完了。連霏她自己也能獨當一麵。我已經活了太久,我沒有什麽遺憾。而且,我也沒有什麽感受。沒有喜悅和痛苦,隻是空茫。那條命,希望她能好好地完成自己的心願。我要睡了。”


    赤狐便是這樣沒過多反抗地陷入沉睡和消散,之後,被妹妹終於尋到。用念識喚醒、再找人煉陣…到現在。


    “隻是我也沒想到,會一直夢見那七年…夢見離光塵。就好像我漏掉了什麽,錯過了什麽似的。”


    “跟著你們夫妻重新看過自己的人生,我才知道,我可能還是想弄清楚,離光塵到底在哪。”


    浮嵐說:“要是真死了也無妨。死在何時何處,我想知道。如果活著,遁去了哪裏?為什麽要跑?”


    “這是我唯一的遺憾和心結。謝謝你們,讓我看到它是什麽。”


    夜曇聲音一頓,試探道:“是因為愛他嗎?”


    “愛?”浮嵐迷茫著,搖頭。


    “我沒有愛過人。不知道什麽是愛。恨和感激,還熟悉些。連霏同我說,喜歡一個人,就該靠近他時歡喜,離開他時痛苦。可我已忘記了靠近離光塵時有無歡喜,而離開他時,我並不痛苦。”


    夜曇:“那是因為,你的元神受損,沒有痛楚。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難過。我在你的幻夢中,那副狐狸身子在第六日分明痛得快要死去。”


    浮嵐眨眨眼,詫異而茫然。


    “是這樣嗎?”她捧起雙手,請求神君將最後一顆佛珠放進她手心。神君抿唇,將它推來。有蘇浮嵐接住,道,“那我更想知道,他在哪裏了。夜曇姑娘,你們可以幫我嗎?佛珠渾圓,向哪裏才是前,哪裏才是後?”


    “你要去往之前還是之後?”


    浮嵐說:“我想迴到離光塵的第一日。重新去看他的人生,直到他的現在。如果他有現在。”


    夜曇側身對神君,同樣也伸出了手掌。


    帝嵐絕的聽心法器終於迴到夜曇手中。


    “去吧。”神君聲音幹澀,但冷然道,“這便是最後一日了。”


    耳飾般的物件扣在了有蘇浮嵐的耳邊。夜曇不小心觸碰到她的血肉,冰冰涼的,沒有溫度。


    她的血肉短暫地熱過,又因為讓她熱的人消失、放棄她,而涼下去。


    夜曇替她撥動那顆珠子:“我們一起看。我也想知道,我這位曾叔公現在在哪裏。”


    天地之間,再次倒轉。夜曇像拉住少典有琴那樣拉住玄商神君的胳膊。在顛簸中不小心湊上了他的胸膛。這一年來,或許沒有一年,一個月都沒有——夜曇總是隨心地讓時間流轉。他們第一次距離那麽近。


    夜曇聽見了心跳聲。用力得像在擊鼓。


    “你…”


    神君輕輕放開她道,“開始了。”


    開始亦是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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