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嵐和花匠有了分歧。把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積年老師傅氣得向皞帝請辭。


    她養花和修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很多規矩與人族皇宮該有的景觀不同。太恣意、太不規整。會把皇宮變成一座野園子。花匠在喋喋不休,皞帝在沉默不語。浮嵐說,既然如此,就按照師傅的布置吧。


    她可以放棄自己的念想。自然是如此。她本就不屬於人族。皞帝說:“你先迴去。”夜曇第一次沒有跟上浮嵐,而是拉著神君看皞帝要做什麽。


    皞帝從王座走下來,那老師傅道:“陛下若是覺得奴才僭越,就把奴才逐出宮去吧。”


    人族在四界中最擅技,他又是人族中最擅花藝的那一位。因此有所底氣。平心而論,浮嵐的野狐狸法子未必真的高於老師傅。


    皞帝說:“當年寡人在藏書閣禁閉,也隻有師傅剪花送我一枝。”


    原來這就是花匠的另一半底氣。看來舊恩勝過了夫妻情誼。其實不過是一株花的布置,礙不了什麽事。


    “夫人與師傅各有堅持。卻無對錯。”


    皞帝向他拱手,老頭子嚇得要鞠躬:“陛下,您這…”


    “再給她一次機會吧。連霏願意跟您學習,隻是,性子烈了些。您多包容。”


    出殿之後,夜曇對神君說:“當年我被上書囊退學,你是不是也這樣去求了青藜星君?”


    神君想了半晌,沒有撒謊也沒有多說。


    夜曇:“皞帝知道浮嵐真的很喜歡養花。就像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上學。”


    神君答她:“但你還是背不好指訣。”說完似乎又後悔失言,緊緊合上了嘴巴,手掌攥起了拳頭。


    夜曇捏緊了佛珠,站在微風裏仰望他。隱身的兩個人依然會被吹動了發絲。殘破的朱牆是猩紅,暖黃映照了紅,又暈染了紅。夜曇仿佛在神君如畫的一張臉上捉到了落日餘暉的粉色。


    她伸手去觸碰神君的臉,神君向後躲了半步。


    夜曇笑起來。


    “傻瓜。”


    皞帝和神君一般,都在知道對方是命定之人、且要有長久的相伴後把事情做得很好。隻是有些底線不能觸碰。比如,狐狸作夫人。夜曇對曾叔公的恨意因為夫君而逐漸淡去。也許於人帝而言,他的人族和名聲,就是神君不可逾越的天規。


    但是夜曇是個貪心的,她想要心中隻有自己沒有天規和歸墟的少典有琴。所以她反而加快了撥動珠子的速度,想要快些看完浮嵐的心結。


    是過去的痛楚迴還,還是皞帝最後的刑罰占了大頭?夜曇不知道,但是宮裏有了些其他動靜。


    阿沅和阿暘出現了。


    那日有蘇浮嵐出門去照管自己的花叢,正撞上個老嬤嬤在趁著四下無人含酸拈醋地對著阿暘說話。無外乎災星、克死、病弱的父親、夭折的未來那些。阿暘隻顧嗚嗚地哭,反駁聲道:我二叔不是壞人。


    老嬤嬤竟上手要去掐他。夜曇看不下去,憋了大半年的隱身都要收不住,還是神君拉住她,搖了搖頭。她才隱迴透明裏。


    阿沅路見不平,跳到老嬤嬤麵前:“你怎麽欺負人!”


    老嬤嬤認識她,就笑了笑道給李小姐問安。我隻是讓小世子不要亂跑。


    阿沅開始同她吵架,但即使機靈也終究是孩童,吵不過又不會用身份壓製,這就氣得從地上拔了朵梔子花去丟老嬤嬤。


    有蘇浮嵐就過去了。夜曇知道她愛花如命——或者說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打發時間的事。


    連霏依然會來信,依然以為姐姐在莊子上做活。現在是新雉傳信,但隻說宮外有人找夫人,沒說過其實自己就是謹王派來照顧她的。浮嵐接過信看到妹妹活得很好,就隻顧著養養花和發呆了。


    還有晚上曬曬月亮。


    因此夜曇很怕她會上去護花而討厭阿沅。


    老嬤嬤看到這唯一且盛寵尤渥的夫人,急忙拜道:“給雲夫人請安。”


    浮嵐說:“你踩著我的花了。”老嬤嬤一驚,被阿沅小姐丟來的花瓣正在腳底。


    阿沅伸直胳膊護在阿暘麵前,氣鼓鼓地盯著這個一直聽過,但一直沒見過的不愛出門的雲夫人。


    浮嵐拾起花瓣說:“你為什麽要罵這個孩子?”老嬤嬤又是一堆說辭,什麽災星與克死,謹王與福王。


    夜曇想,她應當是有些討厭謹王的。因此,對謹王疼愛的孩子該是漠視。


    “我記得人族最重禮法,且重尊卑,僅次於神族。”浮嵐把花瓣別在阿沅的耳朵上,阿沅傻了,張開嘴巴聽盛服韶顏的狐狸給自己和玩伴出頭。


    “以長欺幼,以低辱高。這就是人族如今的禮法?”她聲色清淡,敘述這眼前所見。但落入老嬤嬤耳中那就是貴人挖苦和指責,嚇得撲通一跪。求饒道夫人你不常在宮中走動不知道,這個孩子無人敢碰…


    浮嵐抓起阿暘的手,按在了老嬤嬤臉上。“那現在你碰到了。下去領罰吧。”


    兩個孩子都傻了。老嬤嬤摔倒在地。夜曇樂得直扯神君。


    “我,我看了浮嵐六年多,從沒見過她如此…”如此像隻調皮的狐狸,去捉弄別人。


    神君道:“那老嬤嬤暈了。”


    看來這天象的確唬人。


    兩個孩子跟在浮嵐後麵,她走快他們也走快。她走慢他們也停下。阿沅抓住浮嵐長長的裙角。浮嵐轉過頭好似才發現他們,麵上又恢複了冷淡。


    “你們還有什麽事?”


    阿沅一雙鹿眼都是天真的好奇:“你為什麽不怕阿暘?”


    浮嵐說:“我為什麽要怕他?”


    “因為國師總是難為阿暘一家。”


    夜曇看看神君。神君按住眉心不想說話。


    浮嵐:“哦,我不認識國師。”她走了,裙擺又被拽住。


    “雲夫人。”阿沅說,“你是宮裏除了皞叔公外唯一願意給阿暘出頭的人。剛剛碰壞了你的花,對不起。”


    浮嵐說沒關係。阿沅撲了上去。她傻在那,偏了偏頭。


    “雲夫人,你真好看。你的裙子也好香。梔子花都是你種的嗎?阿沅好喜歡,我們可以一起玩嗎?”


    阿暘吸吸鼻子,弱弱道:“謝謝雲夫人。”


    浮嵐被拽著又抱著,一步也動不得。然後喃喃道,哦,不客氣。


    兩個孩子繼續跟著她迴倚雲閣。安靜隻有花草和狐狸的宮殿開始滲入第一縷鮮活的人氣。


    浮嵐不愛搭理人的性子全然沒有嚇退活潑的奶娃娃。阿沅扯著她的裙角,把野花攥在手掌裏給她帶來。又和阿暘一個賽一個甜地喚雲夫人。最後同新雉也混熟了,經常趁浮嵐還沒睡醒時偷偷溜進屋裏,用狗尾巴草撓浮嵐的癢。


    被發現了,就咯咯地笑。跳到浮嵐膝頭。像隻狡猾又頑劣的小狐狸。


    與此同時,皞帝開始留宿了。隻是留宿。把折子搬過來批,讓她自己躺自己的,不用管他。


    他對浮嵐說:“聽說你和阿沅阿暘兩個孩子玩得很好。”


    浮嵐向裏翻了個身,恭敬道:“是世子和小姐不嫌棄臣妾無趣。”


    皞帝說,隻有你,還有你手下的新雉不嫌棄阿暘。為什麽?你不知道天煞孤星的傳說嗎?


    若按夜曇來想,天煞孤星倒在其次,狐族對天象沒什麽念想。她能放下對謹王的隔閡倒是該詫異。


    夜曇伸手又要討神君的聽心法器。神君不理她。夜曇瞪了他一眼,罵了句老古板。


    浮嵐不答他,裝著睡著了。


    皞帝等了會兒沒等到答案,也就繼續批折子。這一晚這樣過去。曾經洞房沒燃盡的紅燭見了底。皞帝在破曉前離開,給浮嵐掖了掖被角。


    隱身的神君偏過頭,看見早也睡著的夜曇挨著他肩頭,邊睡邊說夢話。喊著,“有琴,有琴。”


    他給她擦了擦口水。天就真的亮了。


    阿沅撿了隻風箏鬧著要和浮嵐去放。浮嵐無奈地被兩個孩子拖到宮中最空曠之處,看著娃娃等風來。風一直沒來,浮嵐打了個嗬欠。


    “雲夫人,你看!”


    風箏真的飛起來了,那個活潑潑的孩子垂髫上下晃動著,粉衣裳沾了些灰塵,但童音脆響,讓浮嵐清醒。原來風箏是一種鳥,被人用線拽著,不是真的鳥。在奔向自由的空中有所牽絆。她仰起頭向上看,神色和第一日進入皇城,看見那一場為人帝登基而放的煙花一樣,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夜曇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夜曇在想自己和阿沅放的最後一次風箏。不是這隻鳥。那是隻鷹。眼下隻是隻雀。


    雀飛不了太高,落在禦花園高高的假山上麵,卡住了。阿沅要爬上去拿,浮嵐說,你下來。


    “我沒事的,雲夫人!”


    浮嵐脫了那沉重的宮鞋。又說一遍。在下麵幫我看著地方。


    擺尾的紅裙覆在假山上,浮嵐舔舔嘴唇,像隻狐狸一樣向上爬。阿暘在捂眼睛,阿沅掰開他的手說他膽小鬼,然後高聲喊:“雲夫人,左邊一點!再上麵一些!唔,摸到尾巴了!”


    浮嵐終究做了太久的人,再加上沉重的宮裙和頭飾,不再是狐狸。因此在抓到尾巴的那一刻,連著隻雀兒一起摔了下來。


    阿沅尖叫一聲撲過去:“雲夫人雲夫人,沒事吧!”


    阿暘哭了:“血,好多血!”


    夜曇:哪有好多,比她見到浮嵐以前流的少太多。隻是擦破了皮嘛…


    她突然驚覺,她有多久沒見到浮嵐流血受傷了?


    好久、好久了。


    這禁閉而沒有自由的宮廷,不知不覺竟然成了最安全之處。


    浮嵐摸了把腿上的血,說沒事。她當真沒有感覺,把風箏遞過去說,以後換個地方飛。然後兩個孩子驚恐地看著她的後麵。皞帝正站在那。


    “皞…皞叔公。”阿沅躲到了浮嵐身後。


    阿暘不敢躲,支吾著陛下。陛下冷著臉逼近,點點他的腦殼。


    “我是誰?”


    “陛下…叔公。”


    皞帝說:“過幾日,叔公幫你們置個沒有假山的花園。”


    他蹲下來,握住浮嵐的腳腕。那腫了一塊,破了些皮。


    “為什麽穿著宮裙還敢爬上爬下?”


    浮嵐沒說話。


    “腳扭了。”指尖刮了刮,皞帝腕子上的青筋一鼓,咯嘣一聲,把扭的腳正迴來。


    兩個孩子嚇得都沒敢看。


    皞帝又看浮嵐。浮嵐一臉平靜:“多謝陛下。”


    “不疼嗎,疼可以哭。”


    就像他當初說,不想笑就不笑。


    浮嵐說:“臣妾沒有痛楚。”也像她當初和謹王說的那樣。不需要撒謊的時候,她總是懶得撒謊。謹王迴,那正是好。適合作殺手。


    夜曇又扭緊了神君的袖子。神君說:“你扭著我的手臂了。”原來袖子裏還有層皮膚。


    夜曇麵紅道:“你怎麽痛楚這麽大呢?我正緊張著呢,你煞風景。”


    神君:…


    皞帝又給她揉了兩下,涼涼的聲音帶著難得的起伏道,既然不怕痛,那更要避免受傷。不然失血過多,死了都不知道。


    浮嵐偏了偏頭,又在思考了。皞帝把她抱起來,他們第一次距離這麽近。兩個孩子和他們一起迴宮。三個人,或是四個人的影子在夕陽下拖出四條狐狸尾巴。阿沅在後麵細聲細氣,下次換隻鳥兒來飛,對不起雲夫人。浮嵐在皞帝懷裏迴她,沒關係。


    神君說:“你…能不能放開我?”原來夜曇從鬆手以後就在哭,好像要替浮嵐哭出來那腳扭的痛楚。最後也忘了神君不是有琴,埋在他肩頭又抹眼淚又抹鼻涕。


    夜曇抽抽搭搭地:“你就不能讓我哭一會兒?你不覺得他們特像一家四口嗎?”


    神君:“…所以?”


    夜曇:“少典有琴你知道嗎,其實那個女娃娃是我的母親。”


    神君沒再說話。夜曇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我之前占了浮嵐的身子,享受了和母親玩耍的兩次。後來我知道,我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就像我也隻能隱身看著浮嵐的命運。如果命運一直壞,我會恨得殺人,就像當初捅死曾叔公。可命運竟然是可以好的,如果可以這樣好,為什麽最後要那樣壞?我如果沒有見過母親,我就不會覺得,我害死她是這麽,這麽地真實…”


    夜曇:“我現在已經不是雲夫人了,再也沒有阿沅撲到我身上和我玩了。我沒有母親了。我本來就沒有,現在失去了。”


    神君拍拍她的頭發:“不是你害死她的。”


    夜曇哭得更兇:“你看,你這樣的話就和皞帝那句,不怕痛才更要別受傷一樣,都是欺人偷心的毒藥。少典空心,你學壞了。”


    神君:…


    宮門下鑰前,阿沅和阿暘一起迴家。大監在一旁護送,離阿暘還有一點距離,還好,不會放在明麵上十分疏遠。但還是得了阿沅小姐一個白眼,訥訥地縮了脖子。


    月光下,一條長影出現在大監麵前。他瑟瑟看去,嚇道:“國師?”


    國師同福王謹王最有仇,丞相也帶著水火不容,這突然出現在宮中,是為何?


    阿沅:“壞人!”


    神君麵色不改,挨了嶽母一個小石子,然後對大監道:“下去。我送兩個孩子出宮。”


    大監驚恐萬狀,國師怕不是要對世子不利?可這宮裏來往有人,他怎麽敢…國師又複述一遍,他更不敢忤逆,小跑要迴去告知陛下。國師沒攔他。


    神君蹲下來,對著男娃娃的膽怯和女娃娃的憤慨。


    “很討厭我?”


    阿沅怒瞪不答。阿暘說,不敢…


    神君沉了一張俊顏,氣勢迫人。夜曇於半空中突然出現,神君同時消失了。


    阿暘癱坐在地上。


    阿沅:“你…你是誰?”


    夜曇也蹲下來,望著小小的母親。她很想說一句,母親。但又說:“我是天上的神仙。”


    “國師是個壞家夥,我把他變走一晚上。我帶你們出宮。”


    夜曇擁有了和父皇母後拉手走一段路的機緣。阿沅小手滾燙,興奮地問個不停,說,能不能把那個討厭的國師徹底變走。雖然他很好看,像天上的星星。


    阿暘小手冰涼:明天國師不會找父親告狀吧…


    夜曇挨個答不會。一個可惜,一個慶幸。


    “神仙姐姐,你好像雲夫人愛種的一朵花。但是我想不起來名字了。”


    “唔,是在說我漂亮嗎?”


    阿沅說,你很漂亮。在月亮下麵最漂亮。


    她突然想起父皇以後的封號。暾。剛升起的太陽。


    夜曇說:“你也是。你不是月亮,你是天上的太陽。你會自己散發光芒。”


    阿沅在夜曇臉上親了一口。


    “我就知道真正的神仙不會嫌棄阿暘的。也會對每個人都很好。神仙姐姐,我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你來倚雲閣,我們和雲夫人一起放風箏。”


    下一次見麵,就是我的生和您的死。我們注定錯過彼此的生命。


    夜曇一把抱住兩個孩子,忍耐道:“不會了。但我會在天上看著你們的。”


    宮門關合,有沉重的悶響。夜曇擦擦眼淚轉身,看見藍光縈繞的神君在月亮下麵安靜地望著她。


    夜曇說:“謝謝你。玄商神君。”


    不作為未來的愛人,而是當下的…星星。


    神君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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