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揍他!揍他!”


    “上啊!”


    “這個不行!換下一局!”


    “聽我的,下把定是這熊精贏!”


    嘈雜煩囂的吼聲交錯由上方傳來。有男有女,年少年長。嗓音中皆染了興奮和嗜血的瘋狂顫音。夜曇頭顱嗡嗡作響,卻也是借著這嘶吼終於清醒過來。


    這是,進了第一重晗夢碎鏡?這是哪,好吵。


    夜曇摸了根柱子,晃晃悠悠起身道:“有琴?”


    並無那個熟悉的懷抱接住她說,我在。夜曇揉著眉心,暗道:壞了,一語成讖,這陣法真把她和有琴分開了。


    這碎鏡是個什麽地方啊?


    緩緩睜眼,本以為要接受些刺眼日光,沒想到黑壓壓一片的人把光擋了個嚴實。從衣物來看,有人有獸,穿草著葉者在,錦緞華服者也有。所有人都倚靠在欄杆上向下觀望,並揮手大喊,狂躁無常。


    這是一座環形樓閣。以石為基,外砌生土,分層交錯夯築,配上竹木作牆骨牽拉。樓閣中央挖出一大片圓形擂台,人群就立於擂台周圍一圈分層樓閣觀看嚎叫。


    夜曇頭上有人,腳下也有人。大約是處於中層。往下定睛一觀,一頭碩大的黑熊被關在鐵籠中捶胸嘶吼,顯然未開靈識乃是純純野獸。


    夜曇粗粗看過一眼,繞著這圓形樓閣開始尋人。這群人對著頭黑熊興奮什麽啊,真是奇怪。有琴和失蹤的姑娘,她總得找到一個吧?


    突有一隻巨鳥由鏤空樓閣之上飛來降落於擂台,並化作人形。它嗓音尖利,但確可壓製所有圍觀者的聲色:“諸位請安靜!下一輪對戰,是桃花妖對戰黑熊精的好戲!列位現在可用戲票下注!”


    “那還用說,肯定是黑熊精啊!”


    “桃花妖是個什麽東西,隻知風花雪月,哪知格鬥之法!”


    “那也不一定!豺澤苑向來出其不意,萬一桃花妖是千年大妖呢!這熊精看著可不靈光!”


    “廢這麽多話!總之都買了戲票來看鬥獸,直接下注就是了!”


    “就是!”


    眾人叫嚷間,雪花似的戲票由土樓各處飄飛而下,有幾張飄在夜曇眼前——她無暇顧及這樓裏做甚,一圈圈地找人無果,如今正下至底層落在了土地上。


    抓起一張戲票,上方印著:豺澤苑鬥獸,每日三場,可用此票下注。


    “鬥獸不計生死,隻論成敗。以十聲後無法爬起為敗…這什麽啊,怎麽還有這種地方,專門打架的?”


    夜曇收了一張戲票進懷裏,往擂台處看了一眼。


    她一番折騰下來,台上除了那咆哮黑熊,已多了個人形背影。


    那裁判鳥兒所化人形站在一人一熊之間,聲嘶力竭道:“桃花妖與黑熊精所獲戲票為一比五——決鬥開始!”


    “桃花妖”卻上前一步扯住裁判袖子:“公子請等一下。您是不是搞錯了,鄙人是無意誤入此地,並沒有參與決鬥與這熊兄搏鬥的意思…”


    裁判鳥兒眼一瞪:“現在後悔?晚了!賣身契已簽,生死由命,看你能不能從擂台上活著出來了!”


    “誒,公子,您怎能如此不講道理。我並沒有簽訂那賣身契啊?”


    “廢話少說!”


    鳥兒甩開他的手,抖了片羽便飛上半空!夜曇暗道:嘶,這背影有些眼熟啊。頭發卷卷的,衣裙粉粉的,頭上還插了根鬆柏枝…


    熊精鐵籠已開,摩拳擦掌正要奔來。那桃花妖被留在台上不知所措,見熊精撲來隻得變化出一把扇子遮住自己最在意的麵容。而夜曇方才頓悟,簡直是觸目驚心——


    “聞人?!”


    聞人猛地迴頭,見到夜曇,扇子也呆呆放下,隻顧哀戚喊道:


    “月下——救命啊!!”


    壞了!


    夜曇腦筋急轉,趁幾瞬與聞人四目相瞪就電光火石出了沒在土樓覓得夫君的真相。禪真和尚說的“以神識形態存於陣法協助”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晗夢碎鏡把有琴切開來了!


    這下真成了角鬥場裏的花架子!


    橫看豎看,這隻懂風月的花架子在一招內便會倒地不起碎了肉身散了靈識。土樓觀戰者便僅有小部分押注給奇跡發生。而龐大的熊精一爪拍來,把花架子用以抵擋的折扇扇飛,順勢也要把聞人本人扇飛。


    下注者閉眼心痛:戲票真如雪花般降落融於泥地聽不見個響了——咦,奇跡發生了?!


    台下一道耀目紫光直直飛上擂台,精鋼交錯脆響在閉眼等死的桃花妖身前!原是夜曇的美人刺硬生生對上了熊精的利爪!


    聞人本於一頭霧水中被拉來直麵死亡,死前做夢般重逢了心上人,可見這身雖死,死法卻很是淒美。現下心上人還香噴噴飛來他身前,攜裹強大花靈法力為他擋下致命一擊!聞人顫音悠長:“得成比目何辭死…月下~你竟如此愛我護我,聞人縱死也無憾…”


    夜曇一招擋了黑熊的爪子,沒被熊掌拍風凍到的身軀倒是被這久違的纏綿嗓子凍到了。於是也未有多年不見的寒暄:


    “你怎麽連頭沒開靈智的熊都怕啊?!你不是會法術的嘛!看它嗷嗷叫衝你挑釁你不知道反抗啊?!”


    美人刺一勾,她欲結束戰鬥。聞人溫熱的手掌停在她肩頭虛虛一握,懇求道:“誒,月下,即使這熊兄惱我怨我,想殺了我,我也不願傷它。請月下放它一條生路吧,不過是被人利用簽了賣身契的可憐獸物。”


    夜曇咬牙,換了附帶濁氣攻擊的法訣念下,那黑熊被暫時擊暈,轟隆倒下。


    押注桃花妖的六分之一眾目睹這流暢一幕,短暫驚愕後亢奮高唿!


    “倒了,倒了!豺澤苑下注果然需要反其道而行之!”


    “這小女子好生厲害!我都沒看清她的身法,又是哪來的精怪!”


    “沒想到哇,桃花妖的風花雪月竟真救了命!定是他在台下勾搭的高人,都願意舍命上台救他!”


    裁判鳥則撲棱著翅膀開始嚷嚷:“黑熊精倒下了!現在開始計數,十聲之後黑熊精若沒有爬起就判定為負!十、九、八…”


    場內響起應和的眾聲:“七、六、五…”


    夜曇被數數聲包圍,昂首環顧一圈,滿目理所當然的癲狂興奮,沒有任何人對她突衝上台犯規幫忙的事件提出質疑和反對?


    聞人嘴唇微動跟著念道:“四…月下,多年前匆匆一別,聞人還有千言萬語未與你訴說。待到月下事情終了,可否留息一時聽我衷腸?”


    夜曇:“你知道我來這要做什麽?”


    聞人長指一翻,把飛了好遠的折扇收迴,這動作倒是流暢自然:“聞人要協助月下救那姑娘,自然是知道的。能與月下再度並肩而立,實乃聞人不敢肖想的晗夢幻境。月下放心,我定會拚盡全力渡那姑娘出鏡還於世間。”


    夜曇挖苦:“我看渡姑娘才是你的愛好吧。”


    都這份上了還渡別人呢,差點讓自己在開頭被拍沒了!


    聞人扇開擋鼻,似笑似愁地婉轉頷首:“誒,月下誤會了~”


    裁判鳥和看客的計數也來到了盡頭。


    “二、一!”


    “十聲到!桃花妖勝,黑熊精敗!”


    裁判鳥飛身變人,降在聞人身邊。換了喜悅笑臉,又要拉扯他衣袖上舉。聞人正醞釀著表真心,沒空舉起胳膊扮什麽勝者姿態耀武揚威,緩緩拒絕道:“儀式就不必了。主要是月下的功勞,我沒有做什麽。”


    “豺澤苑不論人數不論戰術,隻論成敗!這一局你勝了,自有獎賞,可與這外援姑娘平攤!”


    夜曇蹙眉疑問:“好生奇怪的規則!不論戰術也不論人數,那要是一方想贏,多搬些救兵上擂台,另一方見狀也搬…豈不是從單挑變作群毆?也不公平啊。”


    聞人也問:“然也。決鬥本就荒唐,如此人數不一豈不更是荒唐。以及敢問兄台,這敗者該如何處置啊?”


    裁判鳥召出個薄子:“容我翻翻…呀,這熊精敗績已累三場!”


    夜曇:“三場怎麽了?”


    裁判鳥:“死!”


    聞人:“誒?為…”


    那被夜曇暈得很徹底的黑熊立刻被什麽不由分說的劇痛震醒,發出淒慘哀嚎!沒有十到一的細數,這一聲便是最後一聲,此聲過後,一切憤怒不甘歸於虛無,黑熊張口瞪眼地死去。因它並未修得靈識術法,死後隻留下一具龐大的屍身橫在三人眼前。


    聞人話說了一半,嘴唇微掀,現下張口結舌地僵在原地。


    樓上所有觀眾徹底沸騰。


    “果然,鬥獸還是得看豺澤苑!一點不摻假!說三敗受戮就三敗受戮!”


    “如此各獸相鬥才會拚盡全力!表演才好看,才配得上我們的戲票和下注!”


    “好!下一把我還賭這桃花妖,和…這女子難辨原身,不過隨她去!就賭他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聞人眼睛還盯在死去的黑熊身上,久久驚惶失語,久久不能迴神。


    夜曇再度擋在他身前。雖然擋不住這四麵八方的狂躁嗜血言論,但也勉強作安撫和保護。


    她已從短暫的震驚和憤怒中清醒——冷靜。來看這種互殺表演的本來就不是什麽正常人,這樣的反應是應該的;冷靜,這地方不是豺澤苑,就是個豺狼窩,假的,都是碎鏡;冷靜!首要任務不是把這臭鳥和樓上這群不做人的嗜殺畜牲痛扁一頓,是找人,是完成開解獸界姑娘心結的任務。


    夜曇冷靜套話:“輸掉三場決鬥就會丟掉性命,是你們這的規矩?你方才未施法力,怎麽殺的熊精?”


    “何必親自動手。賣身契既定,同心咒便成。隻需苑主心念一動,它便身死魂消。”


    裁判鳥咧嘴一笑,玩味般越過夜曇望向聞人,目光似鉤,鉤尖灑滿惡意的毒藥:“有同心咒在,你由不得自己心意。此戰既勝,下一場便依舊是你。”


    “放心姑娘,我不會逼你同桃花妖一般簽下賣身契。後續的對決中,姑娘盡可隨時抽身離去,留他一人…不過我想你是不會讓決鬥變得如此無趣的,是吧?”


    仿佛是嫌話還不夠氣人,他慢悠悠繼續補充道:“哦,方才我翻了簿子,可以提前告知二位,下一場的女蘿也已積攢了兩場的敗局。”


    “若是你想放她一馬,也可求月下姑娘莫要助你~”


    裁判也看出了聞人的不忍心,故意要來蠱惑他輸掉下局;而他身邊這舍命衝來相助的姑娘定是不願意讓他陷入危險。這勝敗總歸要死一個,又是一場好戲,再配上這二人因殺伐是否決斷指不定內訌的拉扯…戲票又能多賣出去些了。


    想到此處,這臭鳥滿意下台,繞圈飛行通知眾人:


    “請諸位稍作休息,今日最後一場對戰將於片刻後進行——”


    夜曇對於挑撥離間的其他廢話統統拋諸腦後,隻追著他小跑兩步問重點道:“你說下把是株女蘿?叫什麽名字?賣身契上寫著叫什麽?”


    裁判鳥兒居高臨下地不解:“多知道這個也不能幫你贏。”


    夜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心思,想看我們在打鬥中內訌,他拽著我後腿我蹬著他衣袖?你若不說我讓聞人直接被那女蘿打死算了!三招之內,不,一招之內他必定倒下,我看你這無聊的戲票明天怎麽賣得出去!”


    聞人:“…誒,誒?月下,這…”


    休憩時間,看客皆做鳥獸散,無人在意台上之事。裁判鳥立即丟下本簿子。


    “自己看去吧!”


    夜曇穩穩接住,開始一目十行地翻閱。


    “今日第三場,由第二場勝者對抗連敗兩日的蘿青。若蘿青勝,則是出絕處逢生的好戲;若蘿青再敗,則判為三敗受戮,同樣可吸引眾人…”


    招攬看客的法子是個陽謀,擺在台麵上給夜曇看全也不怕。這豺狼窩裏的人甚是傲慢。


    夜曇驗證了猜測,氣得把簿子一甩。果然是蘿青!她一株柔順溫和的女蘿,又是怎麽落入這豺狼窩的?


    聞人彎腰去拾簿子,耳中正滾入夜曇立擬的計劃:


    “聞人,不如你下把裝死?”


    聞人:…


    “我還沒說完呢。你進碎鏡就上台了,也不知道到底中沒中同心咒,不能冒險。你先拖延時間對戰,再裝著力竭不敵,最終被蘿青徹底打死。我去找那混蛋苑主尋求解咒之法。要是你沒中,我就救了蘿青萬事大吉。要是你倆都中,我就救了你倆萬事大吉。”


    聞人鬆口氣,轉而撫掌稱讚:“月下果然冰雪聰明!此計單刀直入十分有效。隻是我怕自己不是裝著力竭,而是真的不敵…”


    夜曇躍躍欲試道:“哦我知道。你習慣被女人按在地上揍嘛,不習慣反揍和有來有迴。離上場還有一會兒,我來教你拿捏分寸,如何拖延時間!”


    聞人:“…那多謝月下了…”


    木荷堂醫館外。


    青葵為了時刻關照溪知,把搗藥處由屋內換為露天院落。獸兵得了個歇腳的凳子坐在一旁,抱著剛睡醒的小公主腰板打直,動也不敢動。


    即使玄商君暫被切迴神識模樣,注入其醇厚修為的結界也依然流動星輝爍爍,沉默而堅定地保護著青葵三人。


    因此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子是在三人背後發聲。


    “二位,勞駕?”


    青葵抬首迴眸。女子一身水綠衣衫,碧玉額飾襯得雪膚花貌。她明眸微垂,發現結界後便隻在外如花照水地依依站定,並無半點逾矩。


    獸兵抱緊了溪知公主,警惕的眼神仍是自上而下掃過她一圈:“你是誰,要做什麽?”


    那女子瞥見藥材滿案,便略扶小腹,不動聲色換了一派忍耐的苦楚。


    “小女子路過此處突然腹痛不止,想找二位醫家幫幫忙…”


    獸兵動鼻判其靈體,有斷後更是緊繃拒絕道:“過路人如此之多,你去找別人吧!”


    青葵不忍,“獸兵大哥,醫館本就為救助他人所設,我願為她診治。”


    獸兵脫口而出:“可她是隻狐狸!公主不知,這狐狸在獸界一向有慣會騙人的名聲。”


    青葵微笑搖頭:“種族生來並不可選,怎能以此判斷個人的品行?傳聞此物由生起,到死也未可止。其中是非曲直,我們旁人所聽所聞未必是全貌。”


    結界外的女子聽到這話愣了愣,有些猶豫。


    溪知也扯扯獸兵的肩頭衣物:“傳聞都說狐狸是臭的,但那個姐姐明明很香。”


    獸兵垂頭反思,又衝那女子喊道:“你什麽病,先說說看?”


    女子低頭望腳上翹頭履,似乎更是羞澀。聲音也愈發輕了:“女兒家不堪說的…您可否湊近些。我小聲在耳邊說與您聽。”


    獸兵以為要他湊近,厲聲拒絕:“絕不可能!”


    女子續望青葵,含淚一雙眼:“可以嗎?同為女子,有些私隱您必然是能體諒的。”


    女子私隱?獸兵陡然紅臉。又是慚愧又是尷尬。青葵則答應著上前幾步,柔聲道:“姑娘可是正逢月信?”


    那女子丹唇外朗,輕張吹出一口香氣:“不,其實我要說的私隱便是…你錯了。”


    “我就是來騙人的。”


    隻見她瞳仁變為一道細線,無需突破結界,以眸色便可蠱惑青葵!獸兵撲來:“是迷魂術法!公主小心!”


    青葵神色如常。


    狐妖見術法不成也不做糾纏,化煙立時逃離。獸兵撲了一半又奇道:“…您怎麽沒事?這狐族的迷魂術法明明最是厲害。”


    青葵道:“我信她,但也不會不作防備。”


    她早前除了喂給嘲風,自己也吃了顆植株果,此物除了使人精力旺盛少困倦,還有個清明神思,助人免受誘惑的小小功效。


    信錯了,防備自然便用上了。隻是這物盡其用總還是讓青葵醫家惋惜輕歎。


    “我需問問曇兒,查得失蹤案是否與此女有關。我隻盼她是路過好玩蠱惑人心,而不是…”


    而不是以此女子互助的要事作蠱惑幾十人的矛。


    萬霞聽音對麵是一片寂寥,長久無人迴應。


    青葵放下法器,眉心湧上了真正的擔憂。難道方才這女子已經迷惑了曇兒他們再迴來?還是曇兒遇到了什麽新的緊急情況?青葵想定,蓮裾飄開一道流光,緊跟著刀尖寒光也閃過獸兵的眼眸。


    他愕然道:“公主,您?!”


    青葵起刀在小臂上刻字,纖掌握刀不穩,首字便險些刻歪。她咬唇忍住痛唿的反應。


    若曇兒被迷暈,隻願這痛可以喚醒她。若曇兒…青葵不敢再想些更危險的結果。這留下作援兵的人總是要多擔心些的。


    不消一會兒,手臂上傳來新的刺痛,青葵觀下曇兒的迴應,這才放心略許。


    那麽該擔心的隻有嘲風了…他去了那煙花之地,不知又會遭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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