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日,日光炙烤地麵,皇城外缺水塵泥上浮,空氣中盡是飄忽散開的土粒。


    華蓋傾覆,遮住烈日,暾帝靠在駕車的龍椅上打瞌睡。


    某下一位宮人日月扇勁頭扇得太足,旋起一撮黃土飛到暾帝麵上。


    “嗯…”他還在半醒,發覺吸入了滿鼻的土氣,隨意衝大監擺擺手。


    大監自以為會意,一揮拂塵尖利道:“驚擾陛下,拖下去領罰,四十大板~”


    宮人扔了日月扇跪下求饒,暾帝聞之煩躁地皺眉搖頭。大監立刻道:“八十大板~”


    暾帝著實懶得說話,繼續擺手,大監不忍心地拉長語氣續曰:“杖斃——”


    這下求饒成了哀嚎。禦林軍上來就要拉人,暾帝當真無奈,半眯起眼睛叱道:“我讓你給宮人輪班,你動什麽私刑?打扇子打了幾個時辰了,寡人都瞌睡了她們能不瞌睡嗎。你怎麽安排的輪值?”


    大監恍然大悟,笑開了花,“我就說陛下是天下最仁慈的君主,怎會輕易動用大刑。哎呦,都是奴才的錯,奴才會錯了意。”說著就要抽自己嘴巴,暾帝煩道:“行了行了行了,這麽熱的天你還在這做戲。衣襟都被汗浸濕了,同寡人一道,迴宮換一套吧!”


    大監連道“是是是”,又道:“陛下,要不您別等了。已經四個時辰了。二位公主和神…和二位駙馬興許路上耽擱了,今日酷暑難耐,您還是早些歇息。”


    暾帝還真有些暑氣,再加上這些年心力交瘁,想女兒想得緊,頭發白了半數還多,體力也不如從前。聞言也有些退意。但看一眼費心準備的十裏盤金毯,兩側琉璃花壇裏擺上的珍奇之花還在毒日頭下綻放等候了十裏,又覺不可退卻。


    “曇兒從沒享受過公主的禮遇王儀,葵兒雖然出行有所儀仗,但那儀仗多為束縛而非慶祝…如今諸事安定,她們二人又複生歸來寡人身邊。寡人等不到怎麽能歇息。”


    他給女兒準備的十裏歸儀。由城門向外鋪設的盤金毯由金線織就,盛夏裏熠熠生輝,是為華貴;太平花出自太州平州的交界,在大漠處綻放卻嬌豔至極,又有解毒功效,是為珍奇。


    三年未見,前日曇兒一封傳書飛來,道自己已然恢複,幾人在獸界開設的鏢局醫館也有了第一波客源,故準備趁沒忙起來趕來同他相聚一時。 可把暾帝喜得老淚縱橫。布置下去這許多。柳瓶淨地,王儀鹵簿,兵衛甲盾,中中坐了個望眼欲穿的老父親。


    可惜獸界至人界山高水遠,腳程或飛行都需時日,而具體時辰未定。暾帝為怕錯過,卯時便下了朝等人。這一等就是四個時辰,迎來日頭最毒。


    暾帝堅持道:“寡人去去就來。”此時一宮人手中柳瓶又是一抖。暾帝瞥住,歎氣道:“速速去歇息罷!休把這瓶中神水灑了。”


    宮人惶恐跪下道:“陛下,是方才地麵動了!”


    大監:“陛下體恤,並未責罰,你怎還狡辯?”


    宮人欲淚道:“這地真的動了…陛下小心!”


    隻見暾帝剛下輿車,腳踩燙人地麵就裂開深深罅隙。十裏盤金毯斷續鼓起,黃土如活過來的巨魔後背,起伏挪動。地動山搖,宮人衛兵皆驚慌失措。那手持柳瓶的宮人這下真真丟了瓶子灑了神水,才能把暾帝從愈寬的裂縫中拔出腳來。


    大監抬高音道:“是地動!是大地動!保護陛下!”


    地動短短十幾秒便停止,獨留開裂地麵和被顛得歪扭的眾人。好在無甚人受傷,隻是略亂了這皇家儀仗。


    暾帝拍開大監的手,“寡人在空地上,地動不會怎麽!倒是城中百姓,若房屋倒塌才是要緊。快去救災,禦林軍都去!”


    他仍在眺望遠方,或許上方。


    “寡人留下繼續等他們。”


    說話間,夜曇便從天空高遠處攜著夫君並姐姐姐夫駕車而來。


    那車做得極精巧,不亞於皇家輿車。木質為身,外安有榫卯嵌套的法器翅膀,前方雕了兩匹惟妙惟肖的小馬,馬背還有韁繩,夜曇正握著那韁繩,神色興奮:


    “父皇,我們迴來啦!”


    隻見她身側是青葵,因為有些恐高正閉眼口中默念靜心經,後側是抱胸互看不順眼的兩位非人界駙馬。因為各自身量都高,後排顯得格外擁擠。


    少典有琴爭奪夜曇身邊的座位失敗,隻得私下詢問帝嵐絕為何不把車做寬些,四人皆成一排多好。帝嵐絕抓抓頭發無所適從:“你和曇曇難道不想二人世界,獨占一排,拽著我做的假韁繩俯瞰人間山河嗎?”


    少典有琴:“…多謝你的好意。”


    但是他能爭過青葵公主嗎?顯然不能。帝嵐絕百密一疏。


    神君憋悶,逼仄冷麵,但氣度儀態尚端莊。坐在青葵後麵的則是個不知端莊為何物的混世魔王。一路上都在哀怨地喚葵兒,要麽就是哀怨地要同把自己和媳婦分開的小姨子鬥嘴。青葵恐高,不敢迴頭同他聊天,嘲風也不想讓她害怕,就偏重了後者鬥嘴的比例。


    少典有琴幾度想把他丟出去。反正他會飛。


    四個人都會飛。但飛多累,駕這木頭馬車迴家就很有童趣——夜曇如是說。


    少典有琴默歎:這路程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旁邊這位出汗甚多,即便有傘蓋,半日衣服也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少典有琴幻聞到一股餿味…後排和花香撲鼻的前排比,那就是噩夢一場。欣賞勞什子山河,他隻想閉息入定!


    帝嵐絕的新發明——奇鳶車從天空緩緩降落,正落在暾帝準備的盤金毯上。少典有琴第一個跳下來遠離嘲風,使了四五個清潔術給自身,然後去扶駕車人下來。夜曇飛程中橫衝直撞好不恣意,一會兒差點降落碰了這個山頭,一會兒術法又催過了鳶羽,車子直衝雲霄上南天門,正撞上說要自己出去玩兩天的慢慢拉著二郎神說個不停。


    六人相視微笑,各自暗誹什麽情況…又耽誤許多時間。


    其他三人也都縱著不怪,或者怪而無用,故而夜曇玩得興奮盡興,下車時腳步虛浮飄飄然,被夫君扣住手後直接就勢軟腳到他懷裏唿吸。


    青葵則去接嘲風,想道歉自己畏高,一路上沒答他的話。結果嘲風臉色青綠地癱在後座起不來。


    “你這是怎麽了?”青葵醫官素手去探他額頭。那上麵一層虛汗。嘲風果斷掐住她纖細手腕,把玩著她叮當手釧氣若遊絲道:“小姨子…把我顛死了…嘔…”


    青葵忍俊不禁:“是你說太多話吹太多風,一時停下氣息不穩。下車走兩步就好啦。”


    嘲風:“葵兒能不能扶我下來…”


    青葵正要答應,那番夜曇已經接了地氣走得穩了,同少典有琴十指相扣站得筆直槽他:“姐夫你別裝了。你那身體結實得跟牛一樣。我就是架著鳶車來迴轉圈讓你頭朝下你也不會暈。快下車,我父皇等著我們呢,你拉扯姐姐,有損我們顏麵。”


    嘲風一個挺身從車上跳到地上:“你和老七難道不是在拉拉扯扯?不僅拉拉扯扯,你們還白日…”


    少典有琴:“閉嘴!”


    夜曇笑得不懷好意:“你說白日什麽?”


    嘲風:“白日裏折騰長輩…你玩你姐夫我就算了,路上耽擱這麽長時間,外麵那麽熱,別把你父皇給熱暈了才是。”


    夜曇立時“呀”了一聲,拉著有琴又忘了才上身沒兩秒的皇家威儀,公主高態,順著盤金毯一路歡歡喜喜地奔跑過去。發辮同一襲紫裙同時飛起,整個花苞綻放,曇花開在日間的罕見燦爛模樣。


    少典有琴被她拉著似跑又似飛,恍惚間兩側的太平花異香撲鼻,他錯把眼前人看作了花中仙子,沉醉神思而眸色深深。


    禦林軍在暾帝身後往城內行進去救人,城外長道上隻餘他一人。小女兒歡喜奔來,一路喊著“父皇,父皇!”他驀地濕了眼眶。


    三年了,他終於等到了。


    他準備的王儀原並不要緊,曇兒看也未看腳下踩了些什麽金子珍寶。隻是在向父親奔來罷了。


    少典有琴自覺鬆手,讓夜曇順暢地張開雙臂撲進父親的懷裏。


    他在後麵靜觀這場久別重逢。暾帝低頭拭淚,話也極少,多是重逢的“迴來就好迴來就好”,大約,是同自己那時一樣的心情吧。


    青葵娉婷而來,清脆嗓音如珠玉落盤。她不如妹妹直接大膽,而是守禮克製些的。隻道,“父皇。女兒迴來了。”


    暾帝:“好,好…以後再不許自作主張把自己置於死地了!”思及此處,暾帝心又絞痛,“曇兒同我說你尚為嬰兒就想硬闖那陰鬼結界,險些又被那陰鬼害了性命…葵兒,你怎能如此!再不許了,不然父皇絕不原諒!父皇教你知禮守道,心懷大愛,但不是讓你自我犧牲!”


    青葵略有麵紅,行了個萬福道:“女兒再不會了,請父皇放心。”


    嘲風一把摟過青葵,直言道,“嶽父,你別說葵兒,葵兒最後是乖乖呆在外麵的,是我一時不察,你罵罵我。拿鞋底抽我也行…還有小姨子!淨告狀,她有沒有告訴您她自己打腫臉充胖子去吸陰鬼濁氣,差點爆體而亡?”


    暾帝大驚:“什麽?竟有此事!”


    夜曇:“父皇,其實沒那麽嚴重…有琴可以給我作證的,我就是吃得有點撐,多睡了幾天。”


    少典有琴抿唇道:“嗯。”


    嘲風:“老七,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失魂落魄的時候了,我來幫你迴憶。”


    少典有琴今日第二次忍無可忍,張嘴竟是和夜曇異口同聲的兇悍:


    “閉嘴!”


    暾帝也道:“你們都閉嘴!”


    四人立時噤聲。


    “全都如此頑劣!自作主張絲毫不為大人考慮,立刻給我迴家!迴家好好教訓你們!”


    暾帝望了眼少典有琴,又連忙雙手合十道:“神君莫氣,我同你一起教誨他們。”


    少典有琴:…


    青葵因著聽聞落地之前城中發生地動,便未與暾帝一齊迴宮,急急趕去襄助禦林軍救人。嘲風本也要跟去,夜曇卻道:“你一身沉淵惡煞之氣,過去隻會把人嚇死。”


    況且姐姐不會挨罵,有琴也不會挨罵,那唯一剩下的姐夫可不能逃,必得分擔一些父皇的囉嗦。


    夜曇又道,“有琴,你也去吧。”


    她可不想在有琴麵前被父皇嘮叨…夫妻之間也要留點麵子嘛。退一萬步說,堂堂玄商神君在此,暾帝罵人也不好發揮不是?得給老父親一個發泄的機會。


    夜曇自覺為妻為女是又體貼又細心,轉念自己竟如此周全,不禁自我稱讚。少典有琴卻不解其意:“我?”


    夜曇沉重曰:“地動剛平,亂象未知,有琴,幫我保護姐姐,好嗎?”


    玄商君接收娘子懇求,頓覺身上責任重大,神色也堅定了。


    “好,一定。”


    於是乎二位翩然神姿,一白一碧清氣環繞格局寬廣地並行先入了內城。留下一紫一黑二魔頭對著暾帝討好地笑。暾帝扶額,“我的禦林軍倒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還需玄商君保護葵兒?”


    夜曇道:“父皇,可是我的麵子你的麵子還是需要時刻修補的,對吧?”


    嘲風直接從身後變出掛滿倒刺的棒槌:“嶽父,葵兒不在,您不用顧忌了。大肆捶打我吧!”


    夜曇樂得添柴:“還可以關他禁閉,讓他幾天見不到姐姐!”


    嘲風:“這就過分了啊!您多打,但別關我!”


    暾帝哀唿:“冤家,寡人到底造了什麽孽!”


    棒槌一丟,老父親抱著小女兒,又拽著大女婿的耳朵,當場哽咽失語。


    夜曇衝姐夫使眼色:父皇被我們氣哭了。


    嘲風:…


    嘲風正忙著彎腰把耳朵送到嶽父手上讓他扯得順手些呢。


    待到心平氣和,該罵該哭的烈日下親情“舐犢”之景都已做完,日漸落山。暾帝設下宴席,又叫了些親近的臣子一道,在日曦殿外露天慶祝團圓時刻。


    夜曇挑了朵用以迎接自己的太平花,歡歡喜喜地玩著花枝子坐入席間。一旁空的位置正待有琴,對麵便宜姐夫自然也給姐姐留了上座。暾帝端坐最高處,命大監斟酒,禦膳房先上涼菜,諄諄教導成了與大監耳語,叮囑食物要做到幾分最合女兒女婿的口味。這邊夜曇愛那平州盛產的炙羊肉,羊腿能抱著啃為上佳;青葵偏好澤州剪雲斫魚羹,軟滑清淡;玄商君大多食素且不食餡料,那水晶包裏的棗栗餡必得剔除。嘲風麽,嘲風…暾帝擺手曰:“隨意擺上。”


    大監以袖捂嘴,點頭退下。


    嘲風懵然不知。隻等嶽父身邊大監下去,站起謝他在雪妃來訪遊玩時好生招待。這躬鞠得真心實意且恭恭敬敬,暾帝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又心虛地把大監喊迴來,說多給嘲風上壺殿司鳳泉。


    夜曇駕車太久,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很不端莊地撚起麵前四色酥糖先甜甜嘴巴。邊道:“這可是皇宮裏最頂級的瓊漿玉液,父皇寶貝得緊,從不賞人,藏在寢宮後門的地窖邊上,可難找了,我都隻偷喝過一次。姐夫,你需感動哇。”


    嘲風自然十分之感動。暾帝則又驚:“你偷喝過?何時?我說怎麽少了一壇!”


    夜曇:…壞了,說漏嘴了。


    夜曇:“啊,父皇,姐姐和有琴怎麽還沒迴來?我好餓。”


    暾帝:“你少茬話。你可知那酒勁有多大,你一十多歲的女兒家怎受得住?當時喝完有無去宮外做荒唐事?速速道來。”


    夜曇做小伏低狀:“父皇我錯了。”


    暾帝吹胡子瞪眼:“快給我從實招來!”


    座下來給陛下湊天倫之樂熱鬧的臣子們竭力憋笑。


    暾帝掃過一圈,長歎一聲。


    “眾卿不必忍了,寡人與女兒相聚,鬥嘴娛樂,自是要與你們分享歡喜。”


    自也是要向眾人證明夜曇在這人界,在這皇城中的位置。歸墟已平,雙花以福星之身再度降生,誰再敢置喙一句?


    眾臣齊道:“陛下仁愛,舐犢情深。”


    大監則通報道:“玄商神君,青葵公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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