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餛飩攤上收集的消息。


    獸界非天非沉淵,光吸取清濁之氣無法滿足住民所需精髓,故學了人界滿足口腹之欲的方子,五穀雜糧,果蔬肉食,該進的一樣不少。修煉成形的生物可自行繁殖子代,子代生來便可化形,少了道重新修行的門檻,奈何對於天生天養,需要從頭來過的活物來說,會否在未吸盡日月精華長出意識之前就被獸界同仁采來捕去祭了五髒廟,便是個純憑運氣的事了。


    獸界同仁諸如我,皆是沒心沒肝的狠毒之人。牛妖大嚼魚肉,桃花妖飲下梨花茶,是以我作為一隻飛禽,吞下走獸之肉所做的餛飩亦毫無心理負擔,隻會從胃內漾出一整個飽滿的嗝,再自顧自地感歎上一句:“香!”


    “…堂!”


    言者為鄰桌某位眉尾飛藍的兄台,香堂的尾音出來爆破了一口唾沫噴在衣領,我嫌惡心地偏過頭,默以白眼相對。


    尾藍兄搖頭晃腦誇誇其談曰:“想當年我也是在獸界第一刺客香堂打過工的一等刺客。參與過堂主擊敗獸界少主帝嵐絕的單子——我負責給堂主遞刀。”


    他同行之人一片噓聲。


    這一位道:“我們少主如今已繼承了獸界王位,還娶了天界長公主,一身功法聲名在外,你休要吹牛,小心獸兵前來緝拿你問話。”


    那一位道:“你說的故事和有情俠影錄第一卷第三節的內容無差,別欺負我們沒讀過書!換個有意思的講!”


    尾藍兄果然泄氣,呷了口餛飩湯道,“你們既然都知道,那我不說了。有情俠影錄我也隻買到第三卷,第四卷遲遲未出,急得我簡直想自行續上。”


    某一位又道:“如今刺客香堂重新開張,你不必狗尾續貂,自行去找前東家要後續罷!”


    三人互相拆台至此大笑結話。我則抹了抹嘴,換上一副恭謹的樣子拱手問道:“敢問幾位大俠所說刺客香堂在何處?堂主是否真如書中所說如此武功高絕,可與獸王一戰啊?”


    尾藍兄一拍桌子慷慨答我:“有情俠影錄風靡三界,字字珠璣,那還有假!”


    我奇道:“天生四界,為何僅風靡三界?”


    尾藍兄沉吟道:“天規森嚴,不苟言笑。無趣得很,無趣得很呐。”


    我遂大悟。


    縱第一口唾沫噴在領子上,第一句牛皮吹到了天上,我對尾藍兄的觀感也大為扭轉——單見他熱情指路,一路引我去刺客香堂便知其大氣。


    “兄弟去刺客香堂是為殺人?”


    我心虛地摸摸頭發,暗道這泥糊的偽裝倒是逼真,連我是男是女,哦不,是雌是雄都看不出來了。


    “自然。有一仇家,力所不能及。下山尋幫手除去它。”


    遙指前方竹屋,那便是香堂所在。尾藍兄事了拂衣,拱手欲走,並祝我成功報仇,且不被堂主索盡家財。


    我大惑,尾藍兄齜牙道,“兄弟是真沒讀過有情俠影錄啊,刺客香堂堂主雖然武功蓋世,又與夫人琴瑟和鳴可謂人生贏家,獨獨有個貪財摳門的毛病。一樁生意他是要連鞋底的損耗都算在傭金裏的。”


    爆炸似的唾沫又噴了我一臉,我隻得扯扯嘴角感恩他臨行前的博聞強識。


    我眺望竹屋便覺不對。既是獸界第一有名且專業的刺客香堂,合該門庭若市熙熙攘攘地擠出一堆人擋我視線才對。怎的一路坦途,門可羅雀?轉身欲問尾藍兄,可他早已消失天地間。


    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一個人界的詞兒:托兒。我怕不是碰上了什麽托兒,即將落入彀中,被忽悠著散盡千金。我正猶豫著要不要一探究竟,隻見緊閉的柴扉嘩地拉開,從內走出位晃晃悠悠穿著草葉子衣裳的男人。不僅穿草,還叼著根草;不僅叼草,眉尾還畫著草綠色——我決意待會去街上問問時下是否全員流行眉尾帶色,連男子都個個裝扮起來。


    剛走了個尾藍兄,又來了個尾綠兄。


    尾綠兄吐了草根,衝我高聲喊:“那邊那個兄弟,是不是來找我們堂主做生意的?”


    我期期艾艾:“啊…是吧?”


    他舉起手中歇業的木牌子:“迴去吧!今日休沐。”


    原來如此!我疑心此處為騙局的念頭按下去,接著揚聲問,“那你們堂主明日幾時在啊?”


    “明日不在,後日也不在!兄弟還不知道我們刺客香堂的規矩,堂主幾時出現接單,是否真的接單全看心情。更何況近日堂主夫人身體有恙,堂主忙著照顧娘子,來得更少了!兄弟可以往下找我們刺客香堂排名前十的殺手,他們明日都在。”


    我說:“不不,我就要等堂主!其他人不要!”


    非得武功蓋世方可接我這單。我雖然狠毒食走獸,還未至如此送人去死的程度。


    尾綠兄也不惱,摸出一根鬆柏枝,彈指飛來傳到我手上。


    “那你接著這預約條,堂主在時鬆枝便會發亮,你到時再來便是。”


    我捏了個訣把鬆枝化成刺繡印在袖口,衝尾綠兄道謝,順帶多嘴一句,“敢問附近可有客棧?我剛從山上下來,暫無落腳處。最好能熱鬧些,我也多了解些你們這的風土人情。”


    他說:“金雀街繽紛館有上好廂房。說書先生每三日去一次,各路軼聞雜事兄弟都可在那打聽。”


    尾藍兄腳力無限,非拉著我走路來這竹屋,尾綠兄則中氣十足,非隔著百步與我叫喊對答。我腿也廢口也幹,終於是隻剩一雙胳膊肌肉強健,化了原形以飛禽姿態尋找繽紛館。


    金雀街頭中心處,這是實在的門庭若市熙熙攘攘。草衣裳布衣裳綢衣裳,三教九流紛擾流過。落地後我把麵上偽裝的黃泥卸了些,融入住客之流踏入繽紛館。這館高有五丈,裝飾木質清雅,美酒美食與焚香糅行之味飄來,頓覺之前那碗餛飩實屬一般。


    堂正中有一歌台,此時正有美人露腰,伴著琵琶樂聲輕盈似作掌上舞。我生來在山上挖泥,下山也多碰些粗聲惡氣之人,兀地進入這暖意融融之地,還有些愕然不適。小二彎腰笑得誠懇,等在一旁許久,我才斷續答他:“哦,要一間上等廂房…”


    “好的,客官您跟我走。”


    我跟他走,一路走過食客酒客,走過立柱旁掛著的幾幅山水畫,筆法蒼勁,水墨染宣,落款為朱色兩字,曰聞人。我暗道:這畫師好名字。


    盡頭處一幅畫卻大有不同,是道女子曼妙身影,勾勒得極細致,不同於山水之景的曠達寫意,乃是實在的寫實風。那女子黑發紫裙,珠翠卻少,隻一簪玉並著兩根細細的發辮。發辮垂至纖腰處,伴隨裙裾翹起微飛,俏皮靈動。


    我定住仔細瞧她,又瞧落款。依然是“聞人”二字。好沒道理,同位畫師怎會有兩種不同的筆觸。渲染與白描。


    小二走出好遠,又迴頭尋我。我讓他指了廂房位置,說要先在堂中走走看看,他便下去了。我繼續圍著那幅美人背影打轉。這不應該,我從未見過如此女子,為何越看越有親近之感?


    這時有人似在喚我:“這位兄台。”


    我偏過身去找聲,那措辭即刻變了:“這位姑娘。”


    我指了指自己,“我?你能看出來我是女的?”


    “小小修容術外加一點泥巴罷了。”那人站起來,我發現他眉尾正有一抹紫。


    …尾紫兄。我默翻白眼。真的是獸界新習俗哇。


    尾紫兄卻是一襲白衣並束發,裝扮清雅而規整,和前兩位獸界仁兄大有不同。狹長而上挑的桃花眼配上妖嬈的紫色卻無半點胭脂氣,大抵是挺直鼻梁和削薄淡色的唇拉迴了一些爽朗清舉的男兒之姿。兄台生得賞心悅目,又高似鬆柏樹,靠近幾步壓下一片小小的陰影。我仰頭繼續道:“好吧我確實是女的。你喊我有什麽事?”


    尾紫兄微微一笑,喧鬧的酒樓被隔開整道溫和屏障:“姑娘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交。”


    我登時無語。搭訕方法也太落伍了些。


    “虧我還覺得你出挑不落俗塵。這樣好的一張臉怎麽配上這樣油的一張嘴。”


    他愣了愣,忙搖頭。沒那麽氣定神閑的姿態倒是體現了誠懇,“你誤會了。我沒有其他意思,我說的是真話。你不記得我了嗎?那你怎會在畫前駐足良久。”


    “因為…誰不愛看美人呢?”我伸手欲撫畫中美人,尾紫兄一個大步上前,似是要阻攔我,眉頭攢了起來。


    “這幅畫不給摸嗎?”


    畫上一層薄薄的結界刺得我手麻。


    尾紫兄看了我一眼,收斂緊皺的眉心,一揚手把結界撤了。“你可以。”


    結界便是他設的?我大悟:“你就是這畫師?聞人?”


    他道:“我不是。你可以叫我玄商。”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你也是飛禽類的?我們是本家。”


    他卻笑:“世間變化玄妙,未想到竟有如此恆久不變之事。”


    我:“你能不能別拽我聽不懂的詞。”


    玄商道:“姑娘姓名?來自何處?”


    “我沒名字,剛從倉丹山下界。原身是飛禽,但也不知道什麽品種。”我揮手麵上,給他露了一秒真身。原身的眼睛炯炯有神,嚇嚇他也好。可玄商兄見多識廣,麵無異色。


    “一目雙睛,你聚氣化形竟成了重明鳥。”


    正說著,嘈雜似重錘落音,重新砸進我和玄商兄的對話之中。為何比喻不用尖銳的繡花針,隻因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新人著實疾言厲色。


    “老七!”高塔似的男人墨黑一片,粗著嗓子大步跨來。“你在這跟小姑娘搭什麽訕呢,迴頭我找小姨子告狀!”


    我嚇了一跳,又定睛去看。這位眉毛終於幹幹淨淨不加裝飾,粗硬濃黑的一筆劍眉。輪廓剛硬,身材魁梧,隻一頭黑卷發略顯邪氣跳脫。他一手一個花盆,平衡著跳過來,左手的花盆險些一歪,玄商大驚,幾乎是要用身子去擋住花盆掉落的軌跡。好在我眼疾手快,幫忙扶了一把。


    那花盆立時發熱,盆中之物也更加灼亮。


    “走路都不看人。”玄商顯然很是生氣,從我手中拿過花盆抱入懷中,再無什麽芝蘭玉樹淡定從容的美男子風範。


    那黑衣男人摟著另一盆抱歉一笑,歪頭看我又是一聲驚詫的“喲”。


    我一頭霧水。


    他道,“你記得我嗎?我嘲風啊。”


    我繼續一頭霧水。這二位怎麽都說認得我?


    他以餘光示意玄商,玄商低聲:“她大概不記得了。”


    嘲風喪氣道,“那等葵兒醒了,還記得我嗎?”


    玄商貌似認真地憐憫看他:“不一定。”


    “呸。你個老七,要是我家葵兒重新來過一遭,那小姨子又好到哪去,我家葵兒溫柔如水又愛我至深,多容易重新接受我,我看小姨子那個脾氣你怎麽追。”


    玄商冷哼一聲,低頭鼻尖輕碰懷中紫花。


    我見他倆聊得熟稔熱絡,也聽得摸不著頭腦,遂覺跟我無關,還是偷溜去吃飯較好。腳跟剛轉,二位兄台齊齊叫住我,道別忙著走,一起用飯吧。


    我正要拒絕,嘲風拍拍胸脯,又指指玄商:“老七是這的老板。他請客。”


    便宜不占白不占。我進入掌櫃私人上佳包廂,端坐等待著大快朵頤。嘲風甚是寶貝他的藍花,捧著又怕摔了又怕摟重了,自顧自地和花說話。玄商則烹茶,修長手指並攏撚葉,抬眼向我道,“可否幫我照顧曇兒一會兒。”


    “曇兒”是他那盆紫花的名字。我著實不懂一盆花在他泡茶的功夫需要什麽特殊照顧,就隻得學了嘲風,抱在懷裏,說點話。湊近一探花靈,我才知曉那花已有化形的痕跡,看來“曇兒”是個人名。


    我靈光一閃,問玄商:“你娘子?”


    “是的。”


    我抬下巴,“那邊是嘲風娘子?”


    嘲風道,“挺聰明啊。我和老七是連襟。”


    玄商道:“她們已能化形,但每日維持時辰甚短,大部分時間都在原身休息。”


    我靈光再閃,“是不是你不讓別人碰的那個畫像美人?”


    嘲風大笑,“老七的小家子氣被娘家人知道咯!”


    玄商微赧,咳嗽一聲。“怕碰壞了像。”


    “誒,那你不就是聞人嗎?難道你是請別的畫師來畫你娘子?”


    “怎麽可能。”


    嘲風道:“你說的那是老四。算是老七,又不是老七本人,對吧?”


    我又是一團漿糊。什麽老七老四,老大老二。不過與我無關,我是來蹭飯的。飯來了嗎?


    飯還沒來,但我懷裏的紫花開始異動。玄商手中的茶杯都驚得丟出去,一疊聲地喊“曇兒!”,又急又怕撲來。嘲風也是抱著藍花呲溜站起,不停地問“怎麽了怎麽了小姨子怎麽了”。我瞠目結舌道:“我啥也沒幹啊?”


    玄商把花搶了迴去。眉尾那一抹紫色化成一道靈光飛出肌膚,落入花盆的土壤。


    天哪,原來那不是裝扮,那是他以己為容器養著他娘子的靈體。何至於此!就如此著急讓化形時間長些嗎?


    …


    即刻,我終於明白玄商兄為何如此著急了。


    那盆中紫花光芒大盛,花葉生生掙紮似的搖擺,繼而突地從盆中飛出,在飄向玄商懷裏的路上停了一下,調轉進了我的懷裏。


    玄商:…


    嘲風:…


    我:…


    嘲風道,“老七,你慘了。媳婦更愛娘家人。”


    我的懷裏“啪”地就多了個奶娃娃。


    怨不得玄商著急養花,化形的不徹底啊,娘子變孩子,意識也混沌,說出去可是要有孌童的可怕罪名的。


    我正胡思亂想著,那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散著花香往我懷中拱,香香軟軟的一個小人拱得我心神蕩漾,摟緊了準備親親她的小臉,結果她一癟嘴,哭了。


    我徹底糊塗了。


    我看向兩位。嘲風抱著藍花起身,“我去催菜。”


    玄商憐憫而“慈愛”地笑望向我。“我就知道,她會特別高興。”


    我隻好慈愛地望向紫花變的玄商兄娘子,哭笑不得:“你哭什麽,你夫君又笑什麽呢?”


    名叫曇兒的小姑娘抽抽噎噎地往我本就斑駁的衣服上抹眼淚,甚至把我變成刺繡的刺客香堂鬆柏枝給蹭出原形落在地上。


    淚眼朦朧中,她第一次學說話般勉力張口。咿咿呀呀的童語甚不清爽,複包了一盞茶似的燙口。


    幾番努力後,終於是軟軟糯糯卻清清楚楚地喚我:“慢慢,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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