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散頭發,何安下再次登上去靈隱寺的路。夜已深,飛來石上的乞丐母子蜷著睡覺。一塊銀元,並不能改變她的生活。


    何安下輕輕經過,不願驚擾她。然而女人卻醒了,叫了聲“道爺”。何安下迴身,見她坐起,手拿一根竹筷子,“您要不嫌棄,拿它紮頭發吧。”


    他以僅有的一塊銀元給了她,她也用僅有的東西作報答。不能逆她的好意,何安下到她身前,欠腰伸手。


    她卻未將竹筷抵來,依舊握著,“您要不嫌棄,我給您紮頭發吧。保證給您紮出一個最莊重的發髻。”


    我一身破衣,鞋也沒有,要莊重的發髻作什麽?


    何安下說不出這話,背坐在她身前。


    孩子在酣睡。她的手指插入何安下長發中,捋順,盤起,插入筷子插筷子時,何安下感到一條冰插入了自己的後腰。


    何安下前撲,滾出兩步,迴頭見她持一把雪亮短刀,含笑看著自己。她矮下身形,連續劈刺,步法近似程老板的尋球九步。


    何安下躲閃間,想到“放鬆腳蹼”的口訣,甩出一腳。她俯身追擊,被一腳踢中胸部,跌出五六步,後背撞上石壁,慢慢下滑,坐地後便不動了。


    孩子仍在沉睡。


    何安下腳趾掛了一層肉色皮革,摘下展開,見上麵有兩顆乳頭。月光下,女人上衣敞開,露出一片如雪的色澤。


    皮革是她的假胸,模擬給孩子喂奶而變形的乳房,她本身的乳房則挺立飽滿,乳頭小如初蕾,其色淺粉。


    何安下走近,她嘴角流出一線血,滴在胸部,比乳頭更紅的色彩。


    何安下:“斷橋橋頭,我傷的人是你?”


    她點頭,伸舌舔去嘴角血跡。


    何安下:“聽說日本人管中國人叫支那人——不配擁有土地的人,我們真的不配待在自己的土地上麽?”


    她慘然一笑,道:“我有中國血統。”


    她斷斷續續地說,在日本有許多華人富商,日本平民女子以給華商作妾為榮,她的母親便如此,而且還是姐妹二人嫁給了同一位華商。


    她:“我抱的小孩,是我最小的弟弟,托你將他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


    何安下:“你既然有一半中國血統,為何還要殺中國人?”


    她張嘴,似要辯解,話未出音,又一滴血滴在胸部,眼神就此凝固。


    何安下掩好她的上衣,念一句“阿彌陀佛”,撫慰亡靈。轉身,熟睡的小孩竟不見了。


    自小在奇特家庭長大,會比一般小孩敏感多思。也許他剛才一直在裝睡,等待逃走的時機。何安下站起身,感到後腰劇痛,摸一把,滿手血。


    敲開靈隱寺大門後,便暈厥過去。


    醒來,已是第三天。發現自己臥在床上,腰部敷了厚厚的草藥。


    他被安置在藏經樓下的耳房,午飯時分,如鬆隨著送餐的小和尚一塊來了,道:“好險,如果刀再深一分,刺破腎髒,你便無救了。”


    何安下失血過多,一日要吃三服中藥。因傷在腰部,無法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由小和尚伺候。


    見過一麵後,如鬆便不再出現,小和尚臉上日增惶恐之色。何安下問出了何事,他說如鬆吩咐了,要何安下專心養病,別理外事。


    又過了數日,何安下勉強可以下床,便一路扶牆,去如鬆禪房。見禪房外跪了一百多位和尚,在肅然念經。


    詢問,是如鬆長老即將圓寂。


    何安下跪倒,央求守門和尚讓自己入房,見如鬆最後一麵。守門和尚擺手拒絕,禪房中卻響起如鬆的渾厚嗓音:“是抄經的人吧?讓他進來。”


    當年為化解何安下心中的鬱結,如鬆曾叫他抄寫了四十九天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何安下邁入禪房,淚便淌下。室內站著兩位四十來歲和尚,體格強壯,氣度威嚴,應是監院大和尚與首座大和尚。


    如鬆毫無死態,反而氣色紅潤,盤坐床上,裹著一條金黃綢麵的棉被。


    如鬆:“你養病這幾日,世上有了巨變,日本軍正攻打上海。而我也要走了。”


    何安下邁步跪在床前,額頭觸如鬆膝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監院大和尚道:“何人為新任主持?請您示下。”


    如鬆:“靈隱寺將有浩劫,誰做主持,誰便會以身殉教。何苦害人性命?所以我死之後,不立主持。寺內事務,由僧眾自理。”


    監院大和尚沉聲答應,隨後首座大和尚慎重地問:“浩劫過去,誰做主持?”


    如鬆:“浩劫中,自會長出大悲大勇的人才,比我指定的要好。”


    首座大和尚沉聲答應。


    如鬆仰望屋頂,有一塊黑斑,是燃香熏出的煙痕。如鬆道:“除了大癡,在二十年裏,還有一位來讀大藏經的俗人。他是個窮學生,還有咳血毛病,但他將六百部顯法、八百部密法的大藏經通讀完畢後,便不再咳血了。”


    “我那時尚有去外地講經說法的體力,留他做了我的文書,記錄言論。後人看我的修為,要看我留下的三十一篇文章。而這三十一篇文章,都是他為我整理,其中也有他的見解。我常想,他倒是新主持的人選。”


    監院與首座齊聲道:“此人現在哪裏?”


    如鬆笑道:“此人已是他山的風景了,他讀了佛家的大藏經後,又去研究道家的道藏,寧做貧寒學子,也不做尊貴主持。”


    如鬆瞟了何安下一眼,繼續說:“唉,宋代之後的修行者多由道入佛,以道家做路途,以佛家為歸宿。他則由佛入道,以道家做歸宿,真是千古例外。”


    首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家自古是佛家的友教,他吸收了另類知識,重迴靈隱寺,必會令靈隱佛學別開生麵。”


    如鬆:“當今已非做學問的時代。”


    監院:“如您不願立主持,靈隱寺可恢複方丈製度。”


    主持是帝王製,作為第一領導者的主持獨專決策,由首座和監院執行;方丈是丞相製,由首座和監院決策、執行,作為第一領導者的方丈保留對監院、首座的評判罷免權,平時僅作精神領袖,不參與具體事務。


    如鬆歎道:“群龍無首,百姓自理——是人類最合理的製度,但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所寺廟,都不可能做到!一管就死,不管就亂——你們看著辦吧。”


    監院問那人姓名,得知叫司馬春夏,不由得驚唿:“是那個在上海寫武俠小說的人!”如鬆孩子般地笑了,“對,他是做了這事。”


    如鬆與他失去聯係多年,並不知他在上海的具體地址。監院和首座要親去上海尋找,如鬆擺手,“你倆請不來他的。文人自有怪癖,不對脾氣,他不理你。”


    監院詢問何人能請,如鬆指向何安下:“他。不像你們自小在廟裏修行,他是個在野山野水中活過來的人,對司馬的脾氣。”


    供桌上的香將燃盡,首座臉色沉重,拿起一塊淺黃色硬紙板和一杆毛筆,遞給如鬆,道:“請主持留下訓世遺言。”


    每一位禪宗和尚臨終前都要寫一首詩或一段語錄,作為對弟子的最後教導,也借此顯露自己一生修為的程度,是隆重大事。


    如鬆接過紙筆,卻閉上眼。好一會兒,方才睜開,道:“前些天,我聽戲了。你們知道麽,許多人聽戲時都愛打拍子。就不寫字了,給你們留下個拍子吧。”


    如鬆曲右手食指,以指節在硬紙板上敲打。何安下聽到的聲音為:“啪噠,啪噠噠,噠噠噠啪噠”。


    如鬆道:“此拍子是宇宙的節奏,以此節奏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但人類社會的整體走勢卻又不按這個節奏走——真是一個悖論。供你們好好參究。”


    言罷將紙板一折,斜頭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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