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設開車將女兒小萍送來楊秀娟家,他坐在車裏,目送女兒敲開楊秀娟的家門。

    楊秀娟、白雪一起迎出來。白雪和小萍用英語打招唿;楊秀娟向王建設招手:“來!一起吃飯!”

    王建設擺擺手,“不啦!我還有事,待會兒我來接她!”

    車起步後,她們在大雪中目送他離去;王建設迴頭望望,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寒假期間,讓白雪做小萍的英語家教,王建設還有另外的目的。他要讓她們三個人加深感情,以便將來能互相接受容納。他和張淑萍離婚的決心已定,隻等過了春節就和張淑萍挑明。家產隨她要,他隻要一紙離婚證。他要去追求新的生活,去追求他也許從來就沒有體驗過的幸福。女兒王小萍是會理解的,即使現在不理解,以後總會理解。

    風似乎小了許多,雪卻越下越大,整個城市已經是銀裝素裹了。今冬,這個地區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災。

    王建設小心翼翼地駕駛著汽車,來到薑德旺家。保姆已經炒好菜,隻等他一到便開席——隻有兩個人的宴席。薑德旺唯一的兒子結婚單過了。夫人原來是市總工會幹部,現在病休離崗,大部分時間住在兒子家伺候上小學的孫子,夫妻之間的關係冷冷淡淡、若即若離。薑德旺的家一直由六十多歲的保姆打理、照管著。在王建設的印象中,這位姓鄭的老保姆好象沒有丈夫兒女等親人,來到薑家已有好幾個年頭了。她待人誠懇、熱情,王建設尊稱她鄭姨。

    王建設進門後把手中兩盒包裝精美的鐵觀音茶遞給老保姆:“鄭姨你好,這是給您的!”

    老保姆臉上笑開了花:“謝謝王總惦記著!來來,快進來!你們聊,我端菜去。”

    王建設看見薑德旺在餐廳向他招手,連忙來到薑德旺對麵坐下。薑德旺似乎很高興的樣子,用小手指頭向後疏理著斑白的頭發,微笑著說:“下大雪,路好走吧?”

    “沒事兒。”王建設端著薑德旺的茶杯遞到飲水機前,幫他續上開水,又給自己沏了一杯茶。見鄭姨已經擺好碗筷,他又輕車熟路地從酒櫃裏拿出一瓶他們倆人都愛喝的石泉牌“原漿”酒,放進鄭姨端來的一盆熱水裏燙上,然後,他靜靜地坐好聽薑德旺講話。王建設這麽做很得體,既有禮貌又實在。他的舉動是他內心世界的自然流露,他的心裏確實充滿了對這位師長的尊愛之情。

    “建設啊,公司明天就要放假了,都安排妥當了嗎?”

    “正好跟您匯報一下兒,根據您的指示,春節期間安排了包括我在內的中層以上幹部輪流值班,確保防火防盜防跑冒滴漏工作不出任何問題;對春節期間不能中斷工作的崗位也安排了專職人員堅守;明天安排了十輛大型客車專送家在各鄉鎮的青工和農民工迴家過年;九點鍾各單位正式放假,由您親自率領公司領導班子在公司門口列隊歡送員工們離廠,屆時將燃放五十掛鞭炮。魚、蝦、肉、酒等年貨和每人1000元的春節補助金今天也發放完畢,員工們反應良好。”王建設看著薑德旺說,“董事長,您看……”

    “好好!今天請你來,還有其它事情要和你商量。去年工作的總結,來年的工作規劃和人事安排咱倆年前先通個氣,過了年再一塊兒研究。”薑德旺知道王建設不會吸煙,也不謙讓,自顧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王建設趕忙抓起桌上的打火機替他點燃。老保姆此時也上齊了菜,對王建設說:“王總,別客氣,啊!”

    王建設知道她謙卑,從來不肯和薑德旺一桌吃飯,但他出於禮貌仍邀請她一塊兒吃。老保姆說不影響他們談正事,自己到廚房吃了。王建設轉過身來,把兩隻小酒杯倒滿酒,靜靜地等著薑德旺發話。

    餐廳裏立刻彌漫開來“原漿”酒的香味兒。薑德旺舉起杯:“來!建設,要過年了,預祝新年愉快,幹!”

    對於眼前這位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總經理,他的內心深處有著別樣的情愫。既有上級領導對下屬的關愛之情又有師傅對徒弟的體貼之意;既有父輩對晚輩的疼愛之感又有朋友之間的情投意合。但是,眼下國有企業的體製改革,卻把王建設作為競爭對手推到了他的對立麵。他聽政界一些朋友提醒說,這次國有企業體製改革,也並非一刀切,對石泉公司這個利稅大戶,市政府遲遲不願出台一個具體改革方案,但迫於上級命令還是有必要動一動的。

    動什麽?動誰?薑德旺苦心經營多少年的關係網如今很難說管不管用,倒是聽說王建設很受某些領導人的青睞和器重,難怪他授意工會上交的一份“職工民意測驗報告”至今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呢!這幾個月他專心致誌地到處活動,錢沒少花,可是事情一直沒有什麽結果。這讓他心急如焚,這年怎麽過!老婆兒子離開他不算什麽,丟了“烏紗帽”可等於要了他的命。所以今天約了王建設來,他想探探他的口氣——也許王建設早已心中有數了。

    薑德旺為人處世很是圓滑,他做什麽說什麽不像王建設那樣直來直去、開門見山,他喜歡繞來轉去,迂迴側擊。這一點,性格直率的王建設怎麽也學不會。現在,他想談的事他不急於和盤托出,而是拿起“原漿”酒瓶把玩,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建設啊!咱們的‘原漿’酒越來越香了,市場價格也一路攀升。這都是你的功勞啊,當年你提議開發69度‘原漿’酒,很多人不以為然:人們習慣了30度至45度之間的白酒,這69度的白酒能適應市場的需求嗎?結果呢,你成功了!市裏的主要領導對它非常喜愛,每次宴會喝酒都點它,對它那是讚不絕口,幾次表示要當麵嘉獎你呢!對了,最近市裏領導和你有過接觸嗎?”

    聽了他的話,王建設吃了一驚,筷子上的豬蹄涼粉滑落到餐桌上。他眨巴一下眼睛,笑著說:“去年五一勞動節在全市勞模表彰會上我見過書記、市長。其它領導人……沒有哪位領導跟我有個人交往;至於工作上的接觸,您都知道。再說了,開發‘原漿’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關鍵是您的決策英明果斷!”

    “來,再幹一杯!建設啊,別謙虛。你說說看,我們的產業是傳統型產業還是科技型產業?依我看什麽產業也離不開科技,傳統產業也需要新知識新科技加以充實、改良、發展。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大有可為!別的不說,就說這商標吧,當年酒廠公開有獎征求白酒新商標的時候,你還是個業務員,可你設計的‘石泉’商標卻一舉奪魁。‘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美!我們這些人,老了,不中用啦。建設啊,好好兒幹,我已經向上級推薦你了,不久就會讓你來主持大局,我退二線……”薑德旺說話的時候裝得若無其事,其實他不斷地窺視王建設的反應。

    “我這個總經理其實是您給的,也多虧有您支持著支撐著,要不,還不定會怎麽樣呢。董事長,您要退二線,我恐怕是連這總經理也幹不成了。”王建設說這些話的時候,樣子還是那樣誠懇、謙虛、老實,讓薑德旺歡喜愜意。王建設不願繼續談這件事,故意將話題岔開,轉到了公司清欠工作上,“董事長,明年清欠辦公室的管理辦法是不是可以改革一下?”

    “有什麽新思路嗎?”

    “不成熟,供您決策時參考。”王建設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出一些他的想法。

    他不願意提出改革意見,改革意味著否定。以前的運行模式規章製度都是薑董事長提出或首肯的。隨意提出改革意見,再寬宏大量的一把手也難免有點兒反感;遇到心胸狹窄的上級說不定一句話:就數你高明!從此懷恨在心。但是,麵對大量國有財產被人侵吞的現狀他作為總經理如果熟視無睹無動於衷的話,這跟犯罪有何區別!何況,不敢提出改革意見說不定是自作聰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權衡再三,責任感在他心中再次占了上風。他認為按照目前的現狀,確實需要改革的應該向董事長和盤托出。他的想法有五點:一、對清欠辦公室主任和清欠業務員實行動態管理和末位淘汰辦法,按工作業績真正實現能者上、庸者下,防止公司財產在平庸者手中流失。二、成立第二清欠辦公室,兩個辦公室互相製約互相促進,業務量平均分配,一定時間內不能清理迴來的應收款,公司加大提成和獎勵力度後交由另一個清欠辦公室清理,其結果作為考核成績的首要依據。三、對清欠業務員的勞動報酬實行迴收貨款百分比提成和“結案率”獎勵相結合的辦法,防止業務員“隻吃肉不啃骨頭”的現象發生。四、銷售業務員實行貨款迴收責任終身製,今後發生的呆賬和經濟糾紛一律由本人負責到底,清欠業務員必須提供業務幫助和法律援助。以免銷售業務員和清欠業務員相互之間推卸責任。五、不再聘請崔浩為石泉公司法律顧問。

    說到這裏,薑德旺抬頭看著他,詫異地問道:“建設,崔律師不是你提議聘請的嗎?何況他還是你要好的同學呢。怎麽了?”

    “我對他的職業道德有些疑問。退一步講,他對我公司的法律服務業績平平。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建設,這事兒是不是再慎重一點兒?”

    “直覺上,我認為崔浩被劉濟洲收買,隻不過我還沒有確切證據證明。”

    薑德旺心裏“咯噔”一下子,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這個王建設,是不是在敲山震虎?不行!還真得好好兒探探他的內心深處,看看他肚子裏到底還有什麽雜碎!王建設啊王建設,你是越來越不簡單了,你成為我的心腹之患了!”

    正當王建設和薑德旺把盞對飲“促膝談心”的時候,他的妻子張淑萍已經引狼入室,大難臨頭了。

    劉濟洲好說歹說,軟硬兼施企圖使張淑萍就範,乖乖地交出海洛因。他本來認為,以他跺一腳整個營海市地界兒都得顫抖一陣子的虎威,說句話就能擺平的事兒,他親自登門來辦,嚇不死她才怪。可是他想錯了,張淑萍軟硬不吃,死不承認。

    張淑萍已經鐵了心,絕不會還他海洛因!為了得到他的提攜關照,她失去了丈夫的愛,失去了女兒的尊重,失去了家庭的溫馨,可是這個衣冠禽獸卻隻想利用她、耍戲她,隻想給王建設戴綠帽子,根本不管她的感受。她是過來人了,她才不會像純情少女一樣癡情犯傻呢!她要索賠,她要報複!

    劉濟洲終於惱羞成怒,“噌”地站起來,指著張淑萍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臭婊子,你他媽的敢跟我來這個!小心我廢了你!你說你到底給不給?”

    張淑萍哪裏吃過這個氣!見劉濟洲翻臉罵人,也不示弱,站起來指著門口,道:“姓劉的,你別來我家撒野,滾!”

    “啪”地一聲,張淑萍挨了一記耳光,臉上立時凸起五個手指印。張淑萍撲上前,伸手朝劉濟洲臉上抓去,劉濟洲歪頭躲避過去,但脖子上卻被抓出幾條血印。劉濟洲更加惱怒,揮拳朝張淑萍的肚子打去,打得張淑萍猛然跌進臥室摔倒在地。劉濟洲跟進來,又劈頭蓋臉猛揍一氣,然後拖起她,惡狠狠地威脅道:“說!你給還是不給?不給我就把你從窗戶扔下去,摔死你!”

    “你敢!殺人償命!”張淑萍雙手抱著肚子,哭喊著,她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但仍不屈服。

    “你他媽的看我敢不敢!”劉濟洲拉開鋁合金窗戶,抓小雞一樣把張淑萍上半個身子竄出窗外,“說!給是不給?”

    張淑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揚手砸碎了窗玻璃,意圖引起鄰居的注意。說也湊巧,樓群裏不知道是誰突然燃響了鞭炮,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掩蓋了玻璃破碎聲。同時,玻璃破碎聲和鞭炮聲震得劉濟洲心慌意亂,張淑萍寧死不屈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突然間真的想殺人了,如其讓她壞了大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幹掉她殺人滅口算了。他不再猶豫,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張淑萍慘叫一聲從五樓窗口跌了下去。

    劉濟洲再也顧不上尋找什麽海洛因了,收拾起他帶來的東西,然後抓起一條枕巾,跑到門口換上自己的皮鞋,倒退著把門裏門外有可能留下皮鞋腳印的地方擦了擦,慌裏慌張跑下樓直奔他開來的“桑塔納”,一溜煙逃走了。本來他想繞到樓前去看看張淑萍死沒死,可他怕被人看見,猶豫了一下兒,到底沒敢。

    大雪紛飛,劉濟洲的腳印和車轍很快就被大雪覆蓋了。

    這場大雪是王建設記憶中的最大一場雪。王建設本來很喜歡下雪,看到雪景精神就特別振奮,然而這場大雪卻讓他終身難忘。就在這個雪夜,他中年喪妻,隻過兩天又鋃鐺入獄。

    晚八點半鍾,他和薑德旺告別,又到楊秀娟家裏接女兒王小萍迴家。給楊秀娟母女放下一大堆大包小包的過年禮物後,王建設帶著女兒小萍小心翼翼地駕車走了。

    迴到濱海小區,父女倆猛然看見他們樓下圍著不少人,幾輛警車閃著警燈,車大燈交叉照亮樓前被雪覆蓋的水泥地麵。幾名警察有的在拍照;有的舉著手燈,蹲在地上尋找什麽;有兩人拉著皮尺在丈量;還有名警察把守著樓梯口禁止外人出入。

    “出事啦!”王建設預感到什麽,急忙停好車,緊張兮兮地拉著小萍的手快步走上前,問把守樓梯口的警察道:“警察同誌,出什麽事啦?”

    沒等那位年輕警察迴答,已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扭頭一看,是鄰居小李。小李和王建設住同一單元,二樓。是他第一個發現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張淑萍,然後報了警。

    小李見了王建設,著急地對他說:“哥!你是不是剛迴來呀?快到市人民醫院照顧嫂子吧!今晚我在外麵辦事迴來,看見嫂子倒在地上,嘴裏噴出的血染紅了一大片雪地。開始她還會說話,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建設’,然後就昏迷了。我趕緊報警,現在人已經送到人民醫院了……”

    “哇”的一聲,王小萍哭起來。她衝上前拽著小李的衣袖,顫聲問:“我媽怎麽了?叔叔!我媽怎麽了?啊?”

    小李歎口氣,搖搖頭,實在不忍心迴答孩子。王小萍迴過身來,抱著爸爸的胳膊使勁搖晃:“爸爸!我媽怎麽了?啊?你說話呀……”

    一時間,王建設大腦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響。今晚他和薑德旺喝了幾小杯酒,依王建設的酒量應該沒什麽感覺,但此時他卻像沉醉一樣癡呆麻木,兩眼發直,任憑女兒搖晃,就是沒反應。

    一名一級警司和小李耳語幾句後走近王建設,舉手敬禮,一字一句地說:“我是營海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趙鐵民。請問您是此單元501戶主嗎?請問您的姓名?”

    王建設反應過來,點點頭:“是!我叫王建設。”

    “此單元501戶有人墜樓,這位李先生證實傷者是你的愛人。”

    “墜樓?是自殺還是他殺?還是不慎墜落?不可能……窗戶玻璃早已擦過了……”王建設緊張得變了聲調,而且語無倫次。

    “目前我們還無法做出結論。我們正在勘查現場,現在需要到你家裏勘查,請你配合!”警官趙鐵民迴答。

    王建設掏出家裏的鑰匙遞給趙鐵民:“你們自己開門盡管檢查。我可以帶女兒去醫院嗎?”

    “可以!”趙鐵民轉身招手,“小吳!你帶王先生到醫院看望傷者,小張小龐保護樓下現場,其它人跟我上樓!”

    王建設和女兒王小萍被安排上了一輛警車。警車閃著警燈,向市人民醫院駛去。

    雪,還在下。

    來到醫院,剛進大廳,就有一名姓張的警察迎上來。兩名警察低聲交談幾句,然後帶王建設父女來到一間臨時停屍房——張淑萍因內髒傷勢嚴重,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停止了唿吸。

    那名警察上前揭開白床單,讓王建設父女看望死者遺容。張淑萍的嘴邊、脖子上、頭發上、胸襟上沾滿血跡。她的臉呈現灰白色,兩眼半睜直視前方,嘴巴張著,像是在唿喚誰,唿喚什麽!

    “媽——”王小萍撕心裂肺般慘叫一聲,直撲張淑萍遺體。早有防備的警察急忙把她拽住,急得她直蹦高,“媽!你怎麽了?你別嚇唬女兒呀!媽!好媽媽!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快起來呀,媽——”

    王建設把女兒摟在懷裏,任憑她掙紮。

    張警官擦擦眼角,對王建設說:“節哀吧!請帶女孩兒到外麵休息。屍體還需法醫進一步檢驗,您不能靠近,請予配合!”

    王建設摟抱著哭得讓人揪心的女兒,在臨時停屍房門外守著。他兩眼呆呆地望著前方某一點,張淑萍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像放映電影一樣在他腦海裏不斷閃過。

    盡管王建設和張淑萍的夫妻情分土崩瓦解,但是,從認識到現在風風雨雨二十年了,一個鮮活的生命突然消失,讓王建設心裏非常難過。他現在突然沒有了一切抱怨和責怪,隻有內疚和自責。如果早知道她的生命如此短暫,他一定好好兒待她,可現在一切都晚了。

    其實,夫妻之間孰是孰非,永遠說不清。王建設想起女兒王小萍還不到兩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早上,不知是因為勞累還是因為年輕嗜睡,天大亮了,王建設還賴在床上迷糊。張淑萍很生氣,喋喋不休地喊他起床:“快起來照看孩子,我去做早飯!聽見沒有!萍萍正玩著‘克咳敏’藥瓶呢,你愛管不管!”

    王建設迷迷糊糊,心想:那“克咳敏”藥特別苦,大人喂她都不吃,孩子自己更不能吃了,再說,你張淑萍把藥收起來不就完了,嚇唬誰呀!他又睡著了。

    也睡不了幾分鍾,王建設就醒了。他來到客廳,見小萍萍蹲在地上,興致勃勃地拿著藥瓶獨自玩耍,地上還有幾片被口水浸濕的藥片。果然,她嫌藥片苦吐出來了,不會咽下去的。王建設沒有多想,抱起孩子上街玩耍。

    下了樓,還不會說話的小萍萍指著樓梯出口哭了幾聲。王建設連忙哄她:“萍萍乖,是不是不願上街玩兒,嗯?好好好,咱迴家,迴家找媽媽吃飯嘍!”說著話,王建設見小萍萍的小臉蛋兒有些發紅,以為是初升的太陽光映照的緣故,仍未在意。

    迴到家裏給小萍萍吃飯時,王建設發現孩子抓不準食物,他這才如夢初醒,大聲唿叫張淑萍:“快!萍萍吃藥了,快上醫院!”

    張淑萍嚇傻了,隻顧跟著往樓下跑。王建設迴頭問她:“關液化氣了嗎?”她又掉頭迴去關液化氣——廚房裏還燒著飯!

    王建設騎自行車,張淑萍抱著孩子坐在後邊,向醫院奔去。那個年代營海市沒有出租車也沒有120急救車。

    兩人抱著孩子慌裏慌張闖進急診室。王建設對一位年輕大夫說:“大夫!孩子吃了不少‘克咳敏’,快……”

    那大夫慢條斯理地問:“你能確定?來,先量量體溫!”

    王建設強忍著氣接過體溫計,還沒等放進萍萍腋下,萍萍突然吐出一大口白色藥物,有些藥片還未嚼碎。那位大夫見了,這才慌忙出去搬救兵。不一會兒,來了一幫大夫護士,手忙腳亂地把拚命掙紮的萍萍摁倒在急救床上洗胃,這一頓折騰!輸液時,護士在小萍萍胖乎乎的小手上紮了幾次也未能找到靜脈血管,無奈從頭上紮,弄得流了血。血流下來像蚯蚓似的掛在她的小臉上。

    小萍萍總算不再掙紮哭鬧,迷迷糊糊地睡著,時而驚厥抽搐幾下,然後睜眼想看看懷抱她的媽媽,可是她的兩隻黑眼珠總向鼻梁靠近,形成對眼,無疑她什麽也看不清。

    王建設和張淑萍這個心疼啊!越心疼越看對方來氣,要不是擔心驚嚇孩子,恐怕早動手打起來了。

    想到這裏,王建設輕輕地搖搖頭。像這樣說不清誰對誰錯的事情在家庭生活中比比皆是。

    “總之,我王建設不是一個好丈夫!”他狠狠地譴責自己。張淑萍走了,他突然間“大徹大悟”。有時候,女人嘮叨誰說明她關心誰!張淑萍對他嘮叨,那是因為她太在意他。甚至,妻子的蠻橫不講理,卻是愛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比喻,前幾年他們還同床而眠的時候,張淑萍總是強迫他整晚麵向她睡覺,絕不允許背向她;到了深夜仍要求他和她說話聊天,他剛一迷糊立刻被推醒。久而久之,王建設非常惱火,兩人無數次為此事吵架。到後來,兩人分房間睡了,王建設這個痛快愜意啊!然而,兩人的感情卻越來越糟糕,發展到最後,張淑萍“紅杏出牆”。王建設捫心自問:難道自己沒有一點責任嗎?

    王建設又想起張淑萍曾經對他的譏諷甚至辱罵,想起她對他的瞧不起。這時候他也有了諒解她的理由:女人嘛,對丈夫總是恨鐵不成鋼。其實,鐵已經很堅硬了,為什麽還要“成鋼”呢?假如真的成了鋼,她還會“恨鋼不成銅”,進而“恨銅不成金”。這就是人永不滿足的本性,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怎麽會脫俗呢?怎麽會達到知足常樂的境界呢?相反,人的這種不滿足也會成為前進的動力,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嘛!他,一個從窮山溝裏走出來的窮小子,這些年來一步一個腳印,剛到不惑之年就已經成為國家中型企業的總經理,幹事創業,不斷進取,不就是明證嗎!換個角度評價,張淑萍這些讓他惱火的“瞧不起”,是不是一種對他的鞭策激勵呢?目前社會上有人戲稱人生三大快事:升官、發財、死老婆。王建設對這話深惡痛絕,相反他對張淑萍的死非常自責非常悲痛。更重要的是,女兒失去了媽媽,對女兒的疼愛使他痛上加痛。

    父女倆依偎著。王建設時而搖頭時而揪緊自己的頭發;王小萍兩眼紅腫,哭到大半夜已經沒有力氣再哭,隻是不住地抽泣。

    父女倆難過之餘急切想弄清的事情就是:張淑萍究竟是怎麽死的,什麽原因導致了她的死亡。王建設嘴上安慰女兒,警察會弄清這一切的;他的心裏卻在分析,以張淑萍潑辣倔強的脾性,扔下小萍自殺,這決不可能!除了意外墜樓,就一定是他殺。如果是他殺,王建設首先想到劉濟洲,但他又難以理解。如果為仇,他應該殺自己;如果為情,似乎更不可能。劉濟洲不是社會上隻知道打打殺殺的小哥小弟,更不是隨隨便便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以他的身份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犯人命案子。

    父女倆在醫院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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