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設十歲那年,他姐姐王建敏十八歲,他還有個大哥二十五歲了。大哥下麵原本還有個二哥;姐姐下麵還有個三哥。二哥和三哥都夭折了。二哥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1960年大饑荒時,三哥人小體弱經不起饑餓也死了。大哥小時候缺營養,身子吃了屈,身材矮小不說,還傻乎乎的。讓老父老母難過之餘感到一絲欣慰的是建設和建敏:小建設自不必多說,聰明伶俐,虎虎有生氣,長大成人後定是一表人才;小建設的姐姐建敏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般美麗,單是她苗條的身材和那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就人見人愛。

    然而,鄉親們說建敏是“彩虹”命。她美麗而短暫的不幸人生,讓村人三十年來長籲短歎難以忘懷。人們說,在建敏身上應驗了“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老話。

    她有戀人,如同一朵鮮花有雨露滋潤一樣。他是村裏(那時叫大隊)的小學老師,叫周群。周群原本不是這個村的人。他是隨走資派父母下放到這個村改造來的。因為周群的父母雖然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傾向,但他們根子紅苗子正,從小出來鬧革命,民憤也不是很大,所以沒有遣返迴原籍湖南,而是從原來工作過的d市下放到一百公裏外營海縣的這個村,勞動改造以觀後效。周群因為有文化,被安排到教育戰線戰鬥(教學)——走資派的子女也可以革命,貴在個人表現嘛。

    說起來,小建設是王建敏和周群相戀的“媒人”。

    那時候,鄉下的窮孩子不嬌貴,學校又在本村,沒有接送這迴事。但小建設很淘氣,要麽逃學,要麽放學不迴家。上房爬樹、洗澡玩水,玩起“革命戰鬥”來,亂石橫飛。有一次,小建設放學後帶領一幫“戰士”和另一幫孩子打“阻擊戰”。他一塊兒石頭扔出去,正好落在一個呆頭呆腦不會躲避的“敵人”頭上。小建設望見,“敵人”摘掉帽子往頭上摸了摸,他的手馬上變成紅色。“淌血啦,砸破頭啦!”小建設扭轉身撒腿就跑,跑到村外小河邊,逗留到天黑也不敢迴家,一直等來姐姐把他帶了迴去。他知道有姐姐在身邊保護,大人們不會把他怎樣。

    王建敏愛護弟弟,牽掛弟弟,經常去學校送他、接他或“監視”他,於是不可避免地和周群有了更多的接觸。周群和王建敏身處豆蔻年華又是才子佳人,接觸多了,自然兩情相悅,一天不見如隔三秋。不過,這都是各自的感覺——兩人誰都沒有勇氣和膽量去把那層“窗戶紙”捅破,誰知人家是不是也喜歡自己呢!

    有一天黃昏,王建敏放工迴來——社員集體勞動,收工叫放工。她在院子裏仔細梳洗一番,抬腿就走。她娘從屋裏追出來問:“建敏,你要上那裏去呀?天快黑了!”

    “娘,我去找建設!”話音未落,人已跑遠了。

    “這孩子,你弟弟在家!”她娘大聲喊道。

    王建敏早沒了蹤影。她娘向著大門外張望,“這孩子,幹一天活了,歇也不歇,飯也不吃……唉!真是在個好年紀兒裏。”

    村北有一條東西大路。路南頭稍遠處是社員們的老宅區。路北一溜兒比較像樣的房子是村裏的“大屋”。大隊革委會、合作醫療衛生室、廣播室、代銷處、大隊倉庫等都集中在這裏。最東邊幾間屋就是大隊小學校,院牆是密不透風的一圈灌木叢。大路的兩側,是黑黝黝的樹林子。

    建敏來到路南的樹林裏,躲在樹後向路北學校裏張望,兩手緊緊地攥住她的大辮子。她害羞、緊張。她並沒有別的企圖。她隻想遠遠地看周老師一眼。她知道,周群老師肯定還沒迴家——放學後他得把學校裏的所有東西整理好,有時還幹脆繼續留在這裏備課、批作業,為大隊準備批林批孔的宣傳材料,一直到深夜。她還知道,這裏的人們這時候全都迴家吃晚飯去了——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是他們的頭等大事,但她還是怕有人看到自己。她下意識地迴頭望了望。這一望不打緊,讓她倒吸一口涼氣——她看見一條蛇,蜿蜒向她爬來。她立刻緊閉雙眼,縮起雙肩,兩手抱在胸前,尖聲大叫:“蛇!蛇!救命啊!”她不敢跑,怕它會像狗一樣越見人跑越來追,其實,她兩腿發軟,想跑也不會跑了;想看,哪裏敢!事實上那蛇的樣子才是最可怕的。此時此刻,她隻會緊閉雙眼大聲尖叫了。

    她並不知道,在不遠處一簇一人多高的灌木叢後麵還藏著一個人——也同樣想這樣看看她的周群!周群看到這情景,毫不猶豫地一個箭步衝出來,擋在建敏前麵,大有英雄救美的氣概。

    王建敏感覺有個人擋在她前麵,也不管是誰,閉著眼一把將他攔腰抱住——她怕來人會再消失掉,就像溺水的人亂抓死抱一樣。

    周群此時也緊張得臉色煞白,他緊握雙拳,瞪大兩眼四處尋找:“在哪?蛇在哪?”當他在昏暗中看清那“蛇”原來是一截繩子時,這才鬆了一口氣。他不動聲色,眯起眼睛,一心一意享受起脊梁上那肉乎乎的感覺。他知道,那是她鼓脹飽滿的乳房!

    建敏發抖之餘,感覺有些異樣。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鬆開雙手。當她弄清眼前的一切時,立刻羞紅了臉。她低下頭隻顧撫弄胸前的長辮,一言不發。周群終於鼓起勇氣,慢慢地把她摟進自己懷裏……她像一隻溫順的小羊……

    自此,他們不斷地幽會,盡情享受愛情的“陽光雨露”。

    終於有一天,他們有了第一次。

    也是一個黃昏。在村外的麥田深處,周群壓倒一片已經抽穗的青小麥,厚厚的、軟軟的。兩個人躺進去,眼望藍天上一朵朵鑲著金邊兒的白雲,聞著小麥散發出的清香,愜意極了。周圍一片寂靜,仿佛與世隔絕。

    王建敏身子忽然轉向周群,捏著一隻麥穗,用麥芒輕輕紮他裸露的胸膛,嘴裏輕輕地說:“周哥你真反動,壓倒生產隊的麥子,過年不吃白麵餃子了?”

    “沒事兒,倒伏的麥子自己會長起來,不影響收成。”

    “胡說!”建敏噘起嘴兒,“肯定完了。”

    “完就完吧。生命誠可貴,麥子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兩者皆可拋!”周群對她笑笑,猛然翻身,“建敏,我愛你,我親你,我受不了啦!”

    他抱著她,猛吸吮她的嘴唇。建敏立刻覺到有一股麻酥酥的快感,從嘴唇延伸到丹田,隨即,津液汩汩流出。她右手摟著周群的脊梁,左手五指插進他的頭發裏摩挲著,香氣嬌喘。

    周群左手抱緊她繼續親吻,右手向下摸索。她連忙用左手攥住腰帶,閉著眼睛輕聲說:“周哥,不行呀,要懷孕的……”

    周群不停的親吻,“來例假了嗎?”

    “剛過……”

    “那就沒事兒。我媽媽是婦科醫生,我看過她的書……前七後八,沒事兒……好妹妹,我受不了啦……”周群一邊兒含混不清地說著安慰話,一邊兒用身子壓住她的右手,左手繞過她的脖子攥住她的左手,騰出自己的右手解開建敏的腰帶慢慢伸下去……

    建敏觸電似的渾身戰栗起來……

    兩個年輕人第一次偷嚐禁果,盡管手忙腳亂也缺少和諧,可畢竟這是雙方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彼此都很感動和激動。他們立下誓願: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可命運真能讓這對年輕人如願以償嗎?

    不久,有媒人來建敏家裏提親。那女人巧舌如簧,把建敏爹娘說得動了心,甚至鐵了心。媒婆說的是“換親”——雙方用妹妹給哥哥換媳婦。他們並不問建敏是否願意,過了些日子,媒婆竟直接領著對方兄妹來相親了。

    建敏一大早就失去了自由。她被父親強行關在家裏,不見也得見。母親則忙著做菜。傻哥哥被母親不倫不類地打扮了一番,大熱天穿上一件半舊中山裝,上衣兜還插上一支早已壞掉的自來水筆。他閑不住,佝僂著身子蹲在院子裏剁柴禾。臨近中午,媒婆領著對方兄妹來了。建敏躲藏在裏屋,透過窗欞向外偷看。那媒婆走在最前邊,油頭粉麵,正張牙舞爪地朝著建敏爹娘打招唿。姑娘跟在後麵,緊盯著院子裏默默幹活的“未婚夫”,臉上現出異常複雜的表情。走在最後麵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老青年”,頭戴綠軍帽,身穿白褂子,一進院子就東張西望,心急火燎尋找建敏。

    幾人坐定,自然是端茶遞煙,無話找話。直到要吃飯了,仍不見建敏出來,把那“老青年”急得抓耳撓腮。坐在炕裏頭的建敏她爹,此時已對建敏是忍無可忍。他把煙袋鍋在窗台上麵磕得“叭叭”直響,喊道:“大嫚兒,大嫚兒,大嫚兒……”

    耳聽老父的唿喚越來越急,聲音越來越大,口氣也越來越嚴厲,王建敏再也坐不住了。她掀開門簾走出來,一下子和坐在炕沿上的“老青年”打個照麵。“老青年”滿臉橫肉不說,竟然是個兒“獨眼龍”!他那隻瞎眼裝了假眼珠,白白的,一動不動,活像死魚眼睛。眼角充滿了黃不黃黑不黑的分泌物,令人作嘔。王建敏一陣惡心,急忙衝出屋子,跑掉了。

    “老青年”忙站起來,指著她的背影,幹著急說不出話。坐在他身邊的媒婆見此情景,一把將他拉過來:“坐下,坐下,人家閨女害羞了不是!”

    “老青年”半信半疑,坐立不安。他一隻眼也看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活脫脫一個大美人兒。他恨不得立刻抓住這個大美人兒娶迴家入洞房生吞活剝。

    “老青年”眼瞎,可嘴不笨,兩盅酒下肚,他左一個爹,右一個娘,還催著妹妹跟著叫。把老兩口樂得什麽似的——瞎一隻眼?怕什麽,還有一隻嘛!人家比咱家條件可好多了,隻要人家閨女能看上自己兒子,咱沒意見!於是,大家商定:過幾日王家兄妹去迴訪。

    那時王建設還小,對這些大人之間的事兒似懂非懂。他放學迴來,依在門旁,誰也不理。他隻對著炕桌上那些好吃的感興趣。當他得到一大半“老青年”兄妹帶來作禮品的白麵饅頭後,歡天喜地跑出去了。他哪裏知道,從此以後厄運便一步一步向他親愛的姐姐走來。

    王建敏跑了出去,直接來到小學校。她找到放學後正要迴家的周群,心急火燎地向他訴說了今天發生的一切。在這以前,她不隻一次找他商量:“俺爹娘要讓我給俺哥換媳婦,媒人都來好幾次了。你說,該怎麽辦呀!”他聽了,隻是長籲短歎,竟無話可說。

    今天,周群聽她說人家都上門相親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抓住建敏的雙手,哀求道:“建敏,你可千萬不能答應啊。黨不是號召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嗎?你一定要挺住啊!”

    看到周群著急傷心的樣子,善良的建敏忍不住哭了。她反過來勸慰周群:“周哥,你別著急,啊?……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該迴訪了,也不需要什麽像樣的禮物——換親就有這點兒好處,誰也不難為誰,目的隻有一個:相互交換,做成夫妻,傳宗接代。那個年代這是解決娶媳婦難的最後也是最有效的途徑。這種情況在當時特別在農村比比皆是,同時也不可避免地上演了許許多多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劇。

    按規矩,這次迴訪,應該由媒婆帶領王家兄妹到對方那裏看看村容村貌、家庭經濟狀況、家庭成員狀況等等;同時讓對方父母看看這兄妹倆是否合適做他家的女婿、媳婦。然後,雙方父母見麵定親。下一步就可以結婚了——同一天,雙方送閨女出門迎媳婦進門,萬事大吉。但是,事情進展並不順利——王建敏死活不去相親,瞅準機會又跑了。

    老父暴跳如雷,老母淚眼汪汪。媒婆倒是不慌不忙——大概這種事她見得多了,有經驗。她坐在炕沿上,翹著二郎腿,用指尖夾著煙卷,胸有成竹地點撥道:“這事兒,你們也別上火。聽我的!省他一步,你們老兩口兒領著兒子直接去定親就行了。咱就這麽說:大嫚兒害羞、不好意思來,可她早就願意了。我估計這事兒問題也不很大。關鍵呀,你們閨女,得好好兒勸勸。我老婆子恐怕是說不進去了,成不成呀,可就是你們的問題嘍。”

    於是一行四人上了路。媒婆和建敏她娘都是小腳女人,走不快也走不遠,就由建敏的傻哥哥一邊兒一個用獨輪車推著走。建敏的爹敞著懷,背著手,低頭弓身走在後邊。

    走著走著,建敏她娘突然抽泣起來。

    “咋?老嫂子,你哭什麽!這是喜事兒,真是的!”媒婆笑道。

    建敏她娘明白女兒的心。

    這個從小偎依在自己的身邊不願離開半步的乖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心頭肉。女兒的心事,她這個當娘的怎麽能不知道呢。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很晚才迴家的建敏,都躺下了,卻又爬起來,紅著臉把她推到了她的炕上。女兒在娘的身邊坐著,頭靠在娘的肩膀上,要麽傻笑,要麽說些或者問些不著邊際的話。建敏她娘微笑著在煤油燈下做她的針線活兒。她偶爾在頭上磨磨縫衣針的時候,才抿著嘴偷看一眼身旁的女兒。她知道,女兒一定是有了意中人了,而且很有可能親熱過了。她不會把這事兒點破——小嫚兒臉皮兒薄著呢!

    現在,自己這個當娘的卻要把出水芙蓉般的女兒嫁給一個三十多歲的獨眼男人!她的心一直在痛,痛得她喊一聲“不去了”竟然從獨輪車上跳下來。傻兒子把持不住,獨輪車向另一邊歪倒,媒婆“啊呀”一聲翻倒在地上,弄了一身土。

    建敏她娘一驚,趕緊繞過來,拉起媒婆,替她拍打身上的灰土,忙不迭地賠不是。

    “哎呀,你這老嫂子!這麽大歲數了,還一驚一炸雞飛狗跳的,也不怕扭了腰,真是的!”她心裏相當惱火,但她不敢過分發作。要知道,這樣的“換親”她可以掙得兩份謝禮。

    “他爹!”建敏她娘轉向趕上來的建敏她爹哀求說:“他爹,這親就算了吧,閨女不稱心,怪可憐的……”

    建敏她爹一言不發,蹲下來,掏出煙袋,埋頭吸煙。

    “嗨!這說得好好的,怎麽又變卦了。糊塗!人家哪點配不上咱?又精靈又結實的一個女婿一個媳婦,送上門來都不要……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嘛!建敏一時不稱心不要緊,等她結了婚生了孩兒就好了,日子一樣過。”媒婆噴著唾沫星子,不時地用兩手拍打著雙腿,“哎呀!再說了,誰當嫚兒的時候不是心比天高?你們哪能由著孩子任性!我可是跟你們說,這換親可不容易對付,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那個店兒了。你們是不是想讓兒子打一輩子光棍兒,嗯?”

    老兩口兒看看矮矮的老實巴交傻乎乎的兒子。他此時還架著獨輪車在那兒低眉順眼地站著,兩隻手臂很誇張地分開,雙手緊攥著兩隻車把,車袢從脖子上順著兩條胳膊纏繞下來,活像是被綁在那兒接受批判。老兩口兒立刻心軟了,建敏她爹磕磕煙灰,“唿”地站起來,對著建敏她娘大聲嗬斥:“走!瞎嘮叨!”

    兩家子達成共識:成親了!連辦喜事的日子幹脆也定了下來:農曆八月初六。移風易俗,喜事新辦,一切從簡一切從快。至於建敏,爹娘雖然擔心她不情願,但最終他們相信,閨女一定會顧全大局。她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為了這個家,她三年級就輟學了,先是照看建設,後來跟大人一起參加生產隊勞動掙工分,這迴她更不會眼看著親哥哥打光棍兒無動於衷。

    建敏她爹多喝了兩杯,後晌迴到家裏,他的臉還和生豬肝一個顏色。他的話明顯的多了,跟全家人喋喋不休地誇讚這門親事。其實,他這是在勸慰建敏,同時表明自己的態度。建敏她娘兩眼緊盯著女兒,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王建敏聽著聽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連串地掉下來。建敏她娘心疼女兒,剛要上前安慰,卻不料建敏甩開她的手,用哀怨的眼光看著她,斬釘截鐵地撂下一句話:“我死也不嫁!”扭頭跑了。

    夜晚,周群和王建敏來到村外小河邊,在青石板上相依而坐。王建敏把今天的事兒一五一十跟心上人訴說了一遍,希望心上人拿個主意。

    周群聽了她的話,久久沒有出聲。

    月亮由橘黃色很快變成銀白色,高高地升上天空,清清的河水泛著月光靜靜地流淌。不知名的蟲兒發出有節奏的叫聲,蚊子偶爾若有若無地響過。初秋的夜晚越發顯得安靜,靜得有些神秘。盡管天氣仍然溫熱,但王建敏心裏卻一陣接一陣發冷。她望著身邊像雕像一般一動不動的周群,急切地說:“周哥,你說話呀。”

    “說什麽呀?”周群此時如萬箭穿心,痛苦得幾乎要跳進河裏一死了之。很多男人在最痛苦最難過最悲憤的時候往往選擇沉默,一言不發,他們需要思考思索思想,可他沉默了許久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讓他去哀求建敏父母,哀求人家把女兒嫁給自己?他並不愚蠢,他知道,建敏雖然愛自己,但絕不等於她父母愛自己,即便是沒有“換親”這件事,她的父母也未必能接受他。自己是誰?是“走資派”的兒子!盡管一家三口老老實實積極表現,母親義無反顧當起大隊赤腳醫生,白日辛勤勞動夜晚還要隨叫隨到給社員看病,給產婦接生,盡管自己堅定地走無產階級教育路線,積極要求進步,全心全意為貧下中農子女——未來的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服務,盡管他們一家人明裏暗裏得到一些肯定、寬容和優待,但是,他們身上已打上資產階級的烙印,歧視甚至敵視的目光無處不在。憑自己的身份,特別是在這個時候去上門求婚,那可真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那麽,讓王建敏一個人去麵對去抗爭去奪取勝利嗎?他明白:她一個弱女子頂不住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巨大壓力,更重要的是,對父母的體貼疼愛對大哥的憐憫親情最後也會征服她。他此時此刻還能說些什麽還能做些什麽!他禁不住也隻能仰天長歎:“怎麽辦呀!”

    “周哥,咱們跑吧!”建敏突然說。

    “什麽?”周群嚇了一跳,“跑?私奔?”

    “跑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上哪?”

    “死逼梁山下關東,咱下關東!等安頓好了再把我大哥接去。聽說那兒還能吃上白麵呢,生活好了以後沒準兒真能給他娶個媳婦。”

    “舉目無親,投奔誰呀?”

    “去了再說。”

    “那咱們父母怎麽辦?建設怎麽辦?”

    “以後都接了去。”

    周群搖搖頭:“他們不會去的。”周群說的話不無道理。他的父母不可能去也不敢去。他們正由貧下中農監督改造,跑不了;跑了也會被抓迴來。而建敏的父母更不可能去。他們是另一個層次的人物,對這些事情不會去做甚至不會去想。否則,“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這個村子死亡的人要少些——有的人是蹲在家裏等死,等著活活餓死。

    而周群自己呢?他會去闖關東嗎?當然不會。一、他是個知識分子,幹部家庭的教育和影響,讓他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二、他跑了,父母怎麽辦!再讓父母背上一個“縱容教唆兒子拐騙少女”的罪名嗎?他做不來。三、自己除了教書,還能幹點什麽!對於王建敏的宏偉藍圖,他不相信自己會有能力去實現。想想這些,他就不寒而栗。

    一向溫順可人的王建敏似乎突然間有了思想有了決心有了勇氣。她見周群一個勁兒地搖頭,急了:“周群!你不是個男子漢嗎?你帶著我走吧!我們浪跡天涯,大不了一死。你說過,生命誠可貴,麥子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兩者皆可拋!”

    “別再說了!你懂不懂?這首詩是匈牙利革命詩人裴多菲著名的《自由與愛情》,這樣篡改一旦讓人知道了是要犯錯誤的!”周群因為心情不好,聲音高了八度,一隻手的手背拍打著另一隻手的手心。

    “不說就不說!”建敏委屈極了,哭著走了,“就你懂!篡改也是你的事兒,反倒埋怨起我來……”

    周群一聲不響,老遠跟在後麵。進了村子兩人各自迴家去了。周群迴到家,忍不住向正在煤油燈下看書的爸爸請教:此事如何是好?他從小就敬仰、熱愛爸爸。爸爸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榜樣、老師。他和建敏相好戀愛,也早就想告訴爸爸,但他不敢。爸爸早警告過他:不許搞對象,起碼此時此地不可以!為什麽?他不說。兒子還年輕,有些事情父親不便說不能說。事到如今,周群隻好硬著頭皮先認錯後請教了。盡管如此,他仍舊隱瞞了他與建敏發生過性關係這樣一個事實。

    周群的爸爸聽了兒子的敘述,半晌不語。他和周群的媽媽交換了一下兒眼色,摘下眼鏡扔在書上,開始勸導周群:“孩子,你知道嗎?你們的事情如果發展下去,不是害了你就是害了她,不會有個好結果。聽我的話:激流勇退!現在提倡婚姻自主婚姻自由,建敏自己的事兒由她自己決定。你千萬不要摻和進去。這些日子你掌握八個字:退避三舍,靜觀其變。”

    二十天轉眼過去了,八月初六成親的日子到了。這二十天的精神煎熬使王建敏極度憔悴。她幾次去找周群,可周群躲著不見。她傷心欲絕,賭氣答應了爹娘:嫁!

    初六上午,王家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都已經把對方姑娘接了過來,緊接著入“洞房”了;建敏仍舊躲在她的閨房裏哭,不肯出來。對方迎親的隊伍直等得不耐煩了,一遍又一遍敲起鑼鼓催促,把她爹娘急得恨不能給她跪下來。這時候,她剛剛進門的嫂子突然撇下眾人,離開她的洞房,穿過堂屋徑直進了裏間,來到建敏身邊。

    她半坐在炕沿上,雙手捧起王建敏的臉。建敏警惕地看她,卻見嫂子淚如泉湧。她摟著建敏,趴在建敏的耳邊,哽咽著小聲說:“妹妹呀!……姐姐知道你心裏難受……姐姐心裏啊也有個人,我也難受呀……妹妹!咱姊妹倆就這命啊……”

    王建敏突然間瞪大了淚眼,心被猛烈地震撼了:自己隻管痛苦呀難受呀,怎麽沒替人家姑娘想想,人家也是一肚子苦水,比自己還苦——她嫁給了一個傻子,往後這日子咋過!他們——那一對也被活生生拆散的鴛鴦,不也在心如刀絞嗎?她一下子抱住了她,兩人失聲痛哭,哭得眾人直掉淚。

    認命吧!為了可憐的哥哥,為了爹娘頭上的白發。

    她被伴娘扶著,剛一出門,猛然間看到藏在遠處一棵大樹後的周群。

    周群,你怎麽來了?你躲在大樹後,在……傷心嗎?咱倆真的就這樣分離了嗎?王建敏多想撲過去,再親親他。可是,不能!她朝大樹那邊悲哀地望望,眼淚不斷滾落下來。走了幾步,想起父母十八年來的養育之恩,她迴轉身,對著送她出門的爹娘慢慢跪下來,哭著顫聲說:“爹,娘!我走了,您家去吧……”

    圍在兩旁看熱鬧的嬸子大娘們也都跟著抹淚:“這閨女,孝順哩!這‘離娘淚’掉的,讓人心酸!”

    雖然結婚了,但“獨眼龍”十天來一直未能近得建敏的身。建敏先是謊稱來了“例假”不讓他動。後來隱瞞不住了,幹脆又是腰帶又是繩子,裏三層外三層地捆牢了褲腰,直讓“獨眼龍”奈何不得。

    八月中秋的夜晚,“獨眼龍”幾杯酒下肚,打熬不住,撲倒建敏……建敏大聲尖叫,亂撕亂打,連踢帶踹。折騰了很久,把“獨眼龍”累得氣喘籲籲到底未能如願。他火了,順著褲腳把她穿在身上的褲子撕爛,但是他也隻能看到她美麗的胴體,想解決實際問題還是不可能。她要麽抓、打、啃、咬,要麽夾緊雙腿,要麽翻身扭動,就如俗話說“好漢難騎打滾女”,讓“獨眼龍”奈何不得!這一來,氣得“獨眼龍”臉上的橫肉直哆嗦。他抽出右手,朝著建敏左右開弓煽起耳光,打得建敏嘴角流血眼冒金星,但她仍不屈服。“獨眼龍”遂又抄起木把笤帚,又是一頓暴打,建敏光滑白嫩的皮膚立刻變得青一塊紫一塊。

    “獨眼龍”的爹娘早就在門外偷聽。他們老兩口知道兒子兒媳一直沒有“圓房”,情急之下每夜都來探頭探腦。今夜,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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