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燃著熏香,青白煙氣淺淡綿延,那股辛香絲絲縷縷地侵入人鼻端,倒叫謝琅上了馬車後便有些昏沉的神思為之一清。


    “這印香裏添了味蘇合香?”她見素月將話吩咐下去,看馬車朝著前往曲江的方向駛去,才隨意問道。


    素月應是:“娘子昨夜有意提過,添一味蘇合香,以此開竅醒腦。”


    謝琅不記得自己昨日有說過這等話,且她本人也是極不喜蘇合香之氣味的,當下蹙了眉道:“今次便也罷了,下迴就別——”


    話未說完,她有些驚疑不定地望著自家女侍側臉:


    在徐徐上升的煙氣的籠罩下,那張臉模糊許多,變得近乎透明,隱隱能讓謝琅看清馬車車壁上的紋路。


    她不由怔愣,下意識將手探過去,將籠住素月臉的煙霧揮開。煙氣一散,素月的麵容便又清晰起來,神色間是很無措的茫然:


    “娘子?怎麽了?”


    謝琅不好說自己看到了什麽,隻含糊著將話題混過去:“我見你臉前有蚊蟲,便揮了揮,現在再看卻是沒有的。”


    素月不疑有他,一麵又親替她斟了盞茶,一麵嗅著盤旋升起的水汽,略有疑惑地道:“娘子,我怎覺這茶聞著,味道甚是古怪?”


    謝琅的眸光下移,頓在小桌上嫋繞起白霧的茶盞來。這套茶具實為貢品,又被聖人親賜給她,且說不能進府庫——鈞窯產的瓷具自是好料,謝琅便也日常用起來,便是上朝,素月也會提前差人將茶具給她置到車廂裏。


    “味道古怪?”她略略品了下這幾字,也的確覺得今天這茶喝著苦澀,澀中還帶著幾分瓜果才有的酸味,便問道,“素月,你今日準備的是什麽茶?”


    素月答:“是今歲聖人賜下的龍井。”


    於大啟一朝,聖人賜下的龍井便直接等同於明前龍井。這種茶色澤翠潤,泡出的茶湯也該是嫩綠明亮的,絕不可能是棕褐的湯色。


    謝琅神情難辨,用杯蓋輕撥了撥茶湯上的浮沫,緩聲問:“素月,你瞧這茶湯是何等色澤?”


    她語調聽上去柔和,但素月畢竟跟了她許多年,自然聽得出她蘊藏在話語中的怒意,當下便肅了神色,雙手朝上,接了茶盞過來細看。


    謝琅冷眼看她輕揭了杯蓋,從露出的小縫朝裏望——很好,她的女侍在這些慣常的事務前沒有半點問題,那宋昭和方許之等人為何會那般拿筆?


    杯蓋合上的一聲輕響,茶盞重新被素月送迴她眼前。女侍垂首下去,謝琅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能聽出她話語中的茫然與疑惑。


    “國公,我已細細看過。”她改了稱唿,字斟句酌,“可這茶湯……確然青碧澄明,就是龍井慣有的湯色。”


    謝琅沒應,隻道:“抬起頭來。”


    素月便依言抬首望來,謝琅目光從她臉上逡巡而過,確實未能發現半點不對之處。


    她自然不擔心素月會騙她——素月在她身邊呆的時間比之她親生父母還要長久許多,她撒謊騙人時是什麽樣子,她自是看得出來。


    那這麽說……


    謝琅瞧著盞中棕褐的茶湯,神色幽深。


    她家素月確實認為這是龍井。


    嗤,方許之識不得字、宋昭拿不對筆,現在素月還認不出龍井湯色?


    她沒了再喝的心思,便將茶盞蓋好,擱到一邊。素月在旁見她臉色算不得好,便也未曾說話。


    馬車在這靜默得古怪的氣氛裏向曲江邊駛去,中途因要經過西市,外頭的人聲便漸漸鼎沸起來。


    車馬前行的速度已逐漸緩下,想來是外頭人甚多,不得不緩速前行,免得撞了人。


    謝琅聽在耳中,一時隻覺恍如隔世——等等,隔世?


    她生辰前似乎還來西市酒樓坐過,怎會有隔世之感?


    她心頭思緒更重,偏那外界嘈雜音色轉而大了幾分,落在耳中便如同噪音,還隱隱含著幾分奇怪的尖嘯,叫她一時頭痛欲裂。


    素月覷她麵色,忙往上卷了卷車簾,問道:“娘子可是憋悶得慌了?要下車透透氣嗎?”


    謝琅答不必,按著眉心微微合眼道:“一時暈眩而已,快些到曲江便是。”


    素月便低聲喃喃了什麽,謝琅從中捕捉到幾個零碎的字句,多是“朝食”、“午膳”、“補身”之語,便明了自家女侍實則恨極了她不好好用飯一事。


    她不得不開口為長居宮中的天子找補:“素月,你主子我在宮中用過朝食了。”


    確實用過,隻是味道算不上好,她隻淺嚐了兩口。


    ——如果狐狸在就好了。


    這念頭不期然轉過去,謝琅感覺牙略微發癢的同時,也有種深深的困惑:


    狐狸?什麽狐狸?


    她府上沒養狐狸啊。


    素月正挑著車簾吩咐趕車的侍衛快些,聞言放了簾子迴頭微瞪了她一眼,語氣算不上客氣:“我哪能不知道娘子,宮中朝食怎會合您胃口?必是沒用多少罷。”


    謝琅也不認為她猜不到,當下隻能微微側臉,低道:“我們素月好性,都對自家娘子發脾氣了。”


    綴在車簾尾的墜子啪一下撞到門邊,素月氣紅了一張臉,怒道:“娘子何故拿話剜我?”


    誒呦,這是真生氣了,謝琅不免幹咳一聲,告饒道:“我自是知道素月念著我,快別氣了。”


    女侍仍餘怒未消:“您前些日子日日臥床,今日實不該去曲江吹風的。索性附近一處酒樓的魚羹做得還算精妙,娘子合該先去吃些墊墊肚子才是!”


    “日日臥床”這話實在微妙,謝琅聽了心裏不免生疑。


    她在冷寒的時節舊傷免不了複發,時常隱隱作痛,偶時痛得狠了,還會引發高熱,因而太醫署令梁安才奉聖人之命為她調養,以免壽數不永。


    可她生辰前明明能正常處理公文,為何素月說她日日臥床……


    對了。


    方許之今日常朝前問她身體可否好些,莫不是就是因此而問的?


    及至陛下、宋昭、醫官、燕迴……想必都是因她抱病臥床多日才勸她多加休養。


    是了,陛下常朝時曾言她“多日抱病在床”,她那時隻心驚於陛下自稱,並未多在意話中內容,竟是漏了此事,直至素月提及才想起來。


    怪,實在是怪。


    謝琅麵容微沉:一人認為她抱病在床也便罷了,這許多人都如此認為……


    到底是她自己記憶出了差錯,還是其他人有鬼?


    隻是,會有這麽多人同時都有問題嗎?


    在她思忖間,馬車已停了下來。素月繃著臉,拿著一身新的外袍行至她麵前,神色間依然不快。


    謝琅歎了口氣,一麵展開雙臂,等她幫忙將朝服脫下,一麵溫聲道:“我自會聽你的顧及身體,素月,莫生氣了,可好?”


    她聽到女侍的一聲抽泣,說不信她。


    謝琅一時頭痛。她當年出征時也是這般同她說的,誰知最後一戰時受了一刀,刀刃淬毒,險些死在前線。在此之後素月就總不信她說及相應之事了。


    ……好罷,這也是她自己造的孽,隻能受著。


    她想到什麽,狀似無意提起那一戰,本在替她係衣帶的女侍聞言刺道:“娘子倒還提這事,戰場刀劍無眼,您答應我要穿好軟甲,那戰為何未穿?”


    說到這裏,她又生了火氣,揚聲道:“還有上月公務積壓,娘子貪快,沐冷水——”


    “……”


    謝琅被說得臉熱,訕訕閉嘴,心下卻是若有所思。


    素月對於前些年的記憶與她一致,隻是近日來的事有所差異。


    但聖人欲行新政之事是年初就為朝中所知的,近半年來朝中爭吵的都是新政細則,那方許之與她提起時卻說“聖人欲行新政”,像是聖人剛與他們三位宰執通氣,還未告知朝中諸臣工似的。


    ……屬實有問題。


    她褪了朝服,換了身帶有鬆鶴暗紋的袍子,又在素月的強烈要求下係了個狐毛圍脖,方才行下馬車。


    馬車停下的位置距江邊仍有一段距離,路旁種滿了高大的銀杏,在深秋時節,黃葉如金,綴在樹間,也落在道上,仿佛削下的細碎金箔。


    曲江邊向來人流如織,謝琅駐足遠望,也僅能看見攢動的人頭。


    ……奇怪。


    她總感覺這個視野有些不對,她隻能看到人的後腦勺嗎?


    謝琅沒再多想,帶著素月和李安通匯入人群之中,剩餘的侍衛則遠遠跟在後麵。


    她沒有朝岸邊的酒樓去,反倒往碼頭去。


    曲江水麵開闊,碧綠如綢,遠處青山如黛,近處遊船畫舫行於江麵,仿佛行於畫中。


    然而謝琅總覺得這景物如同平麵上的圖像,看上去並不真實。


    她索性下到水邊,伸手掬了一捧水。


    按理說手掌感受到的該是冰涼一片,可謝琅垂眸看著手中流動的光影,卻感覺自己像是捧起了一團空氣。


    ……奇怪,太奇怪了。


    “國——主子!”李安通和素月焦急的聲音自身後不遠處傳來,謝琅茫然地打算迴頭,就感覺兩人一左一右把她給架了起來。


    她被攙著退了幾步,聽到素月略帶責備的聲音:“娘子,您怎麽一來就直往水邊去?”


    謝琅:“……”


    得,被當成是要跳河了。


    她還未及開口,便聽素月問:“您來曲江邊是約了人嗎?”


    謝琅心下一緊。


    燕迴帶來聖人口諭時素月分明……等等!


    她竟忘了近幾日她們的記憶並不相同!


    但她還是略略說道:“我記得聖人口諭,邀我午時於曲江相見。”


    這迴輪到李安通困惑了:


    “可是主子,昨日並未有宮中人到府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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