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燈火通明,但天子的麵容卻出人意料的隱在十二冕旒之後。旒上貫玉,於是那些被打磨得極盡圓潤的玉珠便也將君王的麵容籠在層疊的陰影之後,惟有那雙發紅的眼睛還沉沉地朝她望過來。


    聖人語氣不輕不重:“鳴玉?”


    謝琅不意聖人會如此喚,當下出列,又前行一步,拜道:“臣在。”


    她雖垂首,卻仍感覺一種奇異的壓迫感正自上方傳來。


    ——非是天子之威,更像是……豺狼虎豹食人之心難抑,正在卯準機會下口。


    她怎會這般想?


    而且……


    謝琅心頭重重一跳,終於想到有何不對。


    從方許之所言“新政”來看,此時當是弘武十二年。


    如此一想,她忽又驚覺:自己為何會記不得聖人年號?


    這便罷了,若真是弘武十二年……她記得天子才將三日一朝改為五日一朝,何況她生辰處在月中,絕非朔望之日,此次朝會該是常朝。


    聖人不喜鋪張奢靡,常朝時隻著常服,不戴冕旒,可如今為何……


    此外,她確是天子伴讀,與聖人關係親厚。但在朝會之時,聖人是很少稱她表字的,多稱“謝卿”。


    謝琅心中疑惑漲落如潮,卻不可明言。她見坐於上首的聖人未曾開口,便再次行禮,恭謹道:


    “陛下喚臣,是為何事?”


    “我聞你近日抱病臥床,如今既能來此,想必大安了。”天子斂袖,目光幽然,落在立於眾臣之前的女人身上。


    謝琅心驚於聖人之自稱,同時又能感受到身後同僚紛紛扔來的眼刀,當下便謝道:“臣惶恐,陛下憂心國事,勤民聽政,宵衣旰食,若以臣病體分陛下之思,乃是臣之過。”


    聖人歎道:“你未免曲解我意。”言及此,卻是不再說了,隻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


    謝琅躬身,打算退迴原位,不期然間,卻見到投於階上的天子之影扭曲無狀,似蛇又似猙獰石影。


    她腳步一滯,不免加快步伐退迴去,心中已是駭然。


    宣政殿中燭火綴在四角,且立得並不算高;聖人又是高坐台上,半身掩於案後,飄搖的燭火不可能將聖人的影子映在階上。


    她一時覺得古怪,再將目光投迴階前,隻見長階,而未見影。


    ……莫非竟是她病未好全,以致眼前徒生幻影,攪亂心魂?


    謝琅兀自思索間,已聽得禦史大夫鄭玄感上前一步,朗聲便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大啟常朝,四品之上官員俱至,這鄭禦史出身寒門,乃先帝於殿試中取中的狀元之才,先帝年間就職翰林院三載,又轉至禮、吏二部。及至本朝,掌禦史台,為從三品官,有風聞奏事之責。


    謝琅從模糊的記憶裏捉出一段:鄭玄感似乎對新政並不讚同?


    可先前方許之方中書所言,此時聖人欲行新政意尚未頒行,至少還未說與諸臣工聽。她一時已然想不明白,這現狀到底為何與自己的記憶不甚相合。


    “哦?”聖人輕咦一聲,所說的話聽上去有些散漫,顯然興致缺缺,“卿有何要奏?”


    謝琅再次感覺到了密密麻麻的眼刀落在身上,若能成形便要把她紮成刺蝟,其中最利的正是鄭玄感的。


    她心下不由苦笑:聖人待她甚是不薄,可對殿中諸公來說,實乃厚此薄彼了。


    鄭玄感道,“陛下久居宮中,不知市坊中事。坊間傳言,司天監近日夜觀星象,言有‘熒惑守心’之狀。”


    ……?


    謝琅心下微愕。


    熒惑守心?這是在說君王有過失德,將失其位啊!


    ……可這不就是普通天象,何至於如此言說?


    這條思緒冷不丁地從腦中竄過去,謝琅不由愣了。


    普通天象,意思是與人事並無幹係……她緣何會有這樣的看法。


    那邊廂,鄭玄感又自顧自接下去:“熒惑守心,必有災禍,而如今西京各坊中流言甚囂塵上,都言犯心之熒惑,是為謝氏女。”


    “謝氏女?”聖人的聲音略略揚起,像是有了幾分興致,“是說何人?”


    謝琅亦皺眉思索,卻總覺這年並未有熒惑守心之象。


    她出身世家,亦略通天文曆法,自然知曉上一迴熒惑守心乃是先帝年間,再上一迴也與先帝治政時相隔甚遠。


    至於謝氏女……有氏之稱,想必出身士族。再說謝姓,大啟上下可稱士族之謝姓者,隻有山陰謝氏,也正是……她的家族。


    思緒落到此處,謝琅不由訝然:


    坊間所傳之熒惑,不會是指她罷?這又如何說來,若說她之星宿乃是心宿,倒有可說。


    果然,鄭玄感微一側身,遙遙朝她拱手,言道:“這謝氏女不是別人,正是尚書右仆射、定國公謝琅。”


    四方隱晦的眼神投過來,謝琅再度出列,道:“禦史也道此為流言,陛下,想必是有人中傷於臣。”


    然而天子卻未置一言,隻道:“朕甚是乏累,今日便到此為止罷。”


    諸人隻能恭送聖駕,待得君王走後,相繼退出大殿。


    謝琅此刻便是獨自一人了,惟有方許之瞧了片刻,追上她道:“國公。”


    “中書令又有何言?”她正覺難揣測天子所思,又聽方許之喚這聲,不由略顯煩悶,“若也言說天象,那便罷了。”


    “國公所言差矣。”方許之道。


    謝琅偏頭去看他,卻見他雙目亦同樣泛紅,不似人之所有,心下不免警惕三分:“那方中書有何見教?”


    “隻盼國公不要因此廢事。”方許之撫須笑道,“可流言甚廣,今日政事,不妨暫留我與宋侍中處理?”


    ……嘖。


    這老狐狸,果然是為了這事來的。


    謝琅瞧著他,麵色微沉:“此事不可,陛下尚未降罪於我,中書、門下二省又各有要務,二位何須多攬尚書之責,以致難以歸家?”


    方許之被她噎住了,不免悻悻然往外避了些。


    然而兩人目的地都是政事堂,不免同走一路,隻是不再有話罷了。


    謝琅自知已多日未來,本憂心積折甚眾,可行至政事堂中,卻又發覺沒多少事務需要處理。


    這與她所熟悉的事不算相同,大啟各衙均是越到年末越忙,令政事堂長官無所事事的時候實在不算多見。


    不過無甚文書也好,她正覺頭暈目眩,眼前又閃出重影,連同僚的麵孔身影也扭曲拉長,形容極為醜惡。


    謝琅緩了下神,見眼前景象再度恢複原狀,方才轉臉詢問方許之和宋昭:“今次該何人留居政事堂,以候陛下傳召?”


    承平之日,國事尚少。如遇此狀,三省長官可僅留一人於宮中,等候天子召令,除去該人下屬,其餘諸臣工午後盡可歸家。


    宋昭正在理案上卷宗,聞言道:“合該是我。”


    謝琅輕輕頷首,以示自己知曉此事。


    她的確尚還有些不適,坐於案前時不時會感覺頭部如針紮般的疼痛,眼前也昏茫一片。因而她本該坐到午時方走,方許之宋昭二人卻看不得她臉龐煞白之狀,當下喚了宮人去請醫官前來探看,半拖半按地要她休息。


    宋昭道:“國公可該保重己身,國公在,北戎方定,莫要強拖病體行事。”


    謝琅還是頭一迴被這麽按住,當下便有些哭笑不得。她抬眸望兩人麵容,卻見方許之眼中紅意更甚,宋昭眼瞳更是呈金鐵般的灰色,那對眼珠看上去不似人有的。


    ……但她隻覺得熟悉,似乎又在哪見過。


    不過這幻覺還能單單影響人的眼睛顏色嗎?


    謝琅滿腹疑惑,又覺等待無聊,想取本折子來看,手還未摸到邊沿,就被宋昭宋侍中瞪了。


    那一小遝也被他拉遠,她隻能束手束腳地坐著,看兩人批文……呃,等會。


    她茫然地看向方許之與宋昭的手:不是,您二位這拿筆姿勢,是否不大對勁?


    怎麽都像捏著衣服似的,不倫不類。


    可不應該啊,方許之出自勳貴之家便罷了,宋昭可是清流出身,精於書畫一途,斷不會如此拿筆。


    ……真是處處透著古怪。


    她覺暈眩稍過,便起身去瞧兩人所寫,宋昭寫得倒是有模有樣,字跡雖不如他從前飄逸,倒也有幾分大巧若拙之感,可方許之……


    中書令,你這是寫的什麽?


    與其說寫,不如說他更像照葫蘆畫瓢給畫在上麵!


    謝琅一時無言。她盯了半晌,發覺方許之也就寫了那幾字便停了,想來隻是隨意批注幾筆,不免心下微鬆。


    ……她本還擔心有賊人將他掉包,打算請陛下定奪處置之策。


    好在沒有,幸好沒有。


    隻是,她怎麽感覺這兩人不該比自己高那麽多?


    或許是因為思緒太重,她又有幾分暈眩,當下扶著案沿重新坐下。


    趕來的醫官輕搭她脈搏,神色漸肅,及至後來歎道:“是下官醫術不精,國公脈搏實難摸清,不免難以判斷。但觀國公麵容,想來憂思甚重,休憩不豐,實該保重身體才是。”


    怪哉。


    謝琅不免皺眉:天寒起來,她固然會舊傷複發,可也沒到醫官摸不清脈搏的地步吧?


    但看著醫官模樣屬實年輕,想來醫術也遠不及梁安。


    念此,她輕問:“太醫署令之前與我看過,開了安神的方子,因我冬日常覺咽幹舌燥、虛煩失眠,大抵開的是酸棗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幾味,或還能用?”


    醫官一時茫然:“是能用的……可是國公,聖人並未設太醫署令一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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