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五更響過。


    深秋裏天總是亮得晚,整個西京還籠在一層朦朧的夜色之中。弦月壓得很低,墜在天際,隻留下一斑清淡的影子,似乎下一瞬就將淹沒在緩慢亮起的天光裏。


    定國公府上卻已燃起燈火,素月踏出房門,立在簷下看了眼已然慢慢褪去暗色的天穹,匆匆提起裙子,迴轉身朝內室走去。


    “將燈燃起來。”她一麵走,一麵囑咐跟在她身後的女侍,“今日常朝,國公就快起了,事都備好了嗎?”


    得到肯定答複,素月踏進內室,卻未見到熟悉的聲音,腳步略微一滯。她隻停了一息,便悄聲行到床邊,挑開床幔,喚道:“……國公,該是去上朝的時辰了。”


    然而睡在錦衾裏的女人卻未醒,反倒眉頭緊蹙,額上生汗,口中隱有囈語,似是沉在夢魘當中。


    素月看了心焦,心中告了聲罪,便小心地將衾被扯下去些,伸手搖了搖女人的肩膀。


    一股大力攥緊她的手腕,幾乎要將她拉到床榻上去。素月沒有嚐試掙脫,隻是微微抬起眼睛,看向業已睜開眼的楚國公,很溫順地伏下身去,露出纖長的頸項,說:“已快到朝會的時間了,我見國公未醒,鬥膽來喚,如有……”


    “……不必,你自起罷。”謝琅煩悶地鬆開她,總感覺眼前陣陣發花,耳邊也時有嗡鳴。


    奇怪。


    她搭著身旁女侍的手撐坐起來,倚在床頭——這些景象看起來很熟悉,可模模糊糊地像罩在霧裏,詭異地拉長又扭曲。


    而且……她為什麽總感覺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嘶。”針紮似的頭痛蔓延開來,謝琅忍不住悶哼一聲。


    素月察言觀色,見她神色不好,便很自覺地換了個姿勢,輕輕替謝琅按摩頭上穴位:“國公莫非是昨夜飲酒多了些?”


    “昨夜?”謝琅本已閉上眼等她按頭,聞言像是捕捉到什麽,眼皮微掀。


    她心下已是十分訝異:若不是素月說這一句,她還未細想之前的事,可現在稍一迴想,便覺記憶都有些模糊褪色,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昨日做了什麽。


    ……她才至而立之年,照理記性不該差得這般離譜。


    莫非真是酒喝多了?


    可今日若是常朝,昨夜晚間她便不會飲酒。


    謝琅心裏疑竇叢生,替她按頭的素月卻不知她此刻所想,像是怕聲音揚高了惹得她頭更疼,很是輕言細語道:“您昨夜生辰很是喝了幾杯,又說不需醒酒湯,廚房便也沒備,今日可見您當聽我的,好歹喝上兩口,以免宿醉頭疼。”


    生辰……


    腦中迷霧仿佛被日光寸寸照開,謝琅一瞬恍然——


    原來昨夜是她之生辰,難怪喝多了些。


    她看著素月溫順如常的麵容,閉了閉眼,又睜開,想喚她將朝服捧過來,可嘴唇還未張開,便猛地合上了。


    ……眼前的景象扭曲成漩渦,將素月的身影也模糊成絮絮的重影。謝琅幾乎以為自己是看錯了,可手朝素月方才站著的方向一探,卻沒有摸到人。


    怎麽迴事?


    她近乎無措地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手,連床幔都沒能碰到,當下便放了手,重新闔上眼睛,澀聲喚了句:“……素月。”


    一隻溫暖的手托住她的手,謝琅感覺自己指尖點上柔滑的皮肉。她憑著本能朝旁邊撫了撫,很快撫到女侍形狀姣好的嘴唇。


    它還在輕輕地顫動著,有熱氣撲到她手上:“婢在這裏,大人怎的了?”


    謝琅輕輕吐了口氣,複又睜開眼睛。


    方才的怪誕景象就像是她的一場幻覺,自小就跟著她的女侍正捧著她的手伏在床邊,擔憂地望向她。


    但……還是很奇怪。


    她總感覺自己本該在的地方與此時床榻周邊的樣子毫無相似之處。


    謝琅微微斂眉,沒有向素月明說情況,隻是含糊道:“……略有不適,有些頭暈。”


    內室的燈火已經被挑亮了,明亮的火焰躍動著照亮她冷肅的麵容。


    她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一麵示意素月扶她起身,一麵道:“隻是一瞬,已然無礙了,不必喚府醫來。”


    素月看上去不算情願,但撞上謝琅堅決的目光,便也熄了讓人去喚府醫過來看看的心思。待謝琅自淨房出來,她邊侍奉謝琅更換朝服,邊忍不住憂心道:“大人合該好好休息了,您瞧著比以往清減許多。”


    她比了比她的腰間,不免歎氣:“您瞧,這朝服本是聖人令人新裁的,掛在您身上已然有些寬大了。”


    謝琅垂眸看素月為自己係好衣帶、配上魚符,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燭火暖黃,光暈細細在她眉目間暈染開來,將她冰寒的神情略微削減幾分。謝琅注視著素月直起身來,目光直直望進女侍略顯溫吞、明亮的眼睛裏。


    ……等等。


    她家素月,原本就與她一般高嗎?


    謝琅帶著滿腔疑惑洗漱淨麵,直至匆匆行出府門,乘上馬車,也還未想清楚此事。


    然而她也沒多少心思細想了——


    馬車不知為何行得很快,隻在她恍惚的一瞬,速度便放緩下來,最終停下。


    駕車的侍衛隔著車簾低聲道:“國公,已至宮城外了。”


    謝琅掀起綴著玉的車簾,往前望去,果然已見到了朱紅的宮牆。


    真是……奇怪,離開國公府再到宮門前,理應經過恭王府……可她方才似乎並未瞧見。


    謝琅微微凝眉,思緒懸了一瞬,卻又覺得,這車駕是該開那麽快才對。


    她彎身離開車廂,踩著腳凳下去,迴目卻隻見到籠在霧中的長街,兩旁坊內的建築更是被暈成一片。


    她轉臉問同樣從車架上下來、正牽著馬的侍衛,一時間卻又覺得他似乎高上許多。


    怪了,這李安通原本就這麽高嗎?


    她怎麽感覺他應該要矮上一些?


    謝琅快被一連串的謎團繞懵了,但她臉上卻沒顯出半點疑色,隻涼涼問道:“方才出府門時,霧氣有這麽大嗎?”


    她來得還算早,宮門前隻有零星的馬車,因而還能暫且在此問話。


    李安通垂首答道:“國公,我等出府門時還未起霧,這霧是離開房門後驟起的。”


    “原是如此。”謝琅微微頷首,示意他可以驅車迴去。


    馬車車輪骨碌碌地滾過寬闊的長街,逐漸隱沒在厚重的白霧中。


    謝琅一直目視著它的背影消失,方才轉過身,持著象笏朝宮門內走去。


    宮門處例行有侍衛檢查,謝琅並未佩劍,進去時倒很輕易。


    “謝仆射。”熟悉的男聲,但聽上去隱約有些怪異。


    謝琅順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到中書令方許之對她微一拱手。


    “方中書。”她亦還一禮,兩人便一道朝宣政殿去。


    中書令較之她的尚書右仆射還要官高半階,在三省長官當中,也確實以這位方中書年紀最長。


    然而方許之勳貴出身,她卻出自世家。勳貴、世家兩脈本就互相看不上,雖說現下她早與家族斷了聯係,是受聖人垂青才躍居高位,算是純臣,但與這位中書令也仍然沒什麽可聊。


    往常在常朝時,他多半不會與她相攜前往宣政殿,今次倒是例外。


    謝琅攏了攏朝服的袖子,察覺到一股難抑的寒意。


    這方許之貿貿然來同她見禮,想來是又有什麽事要商量。


    ……不對,又有?


    之前方許之有這般找過她嗎,如果有,又是什麽事?


    謝琅勉力迴想,卻依然覺得自己的記憶仿佛蒙了一層薄紗,叫她一時之間難以從密密的蛛網中辨出真相來。


    在她陷入沉思的當下,方許之適時道:“仆射告病數日,今晨看上去像是大好了。”


    他們在宮道上行走,此時距宣政殿尚有一段距離。謝琅聽他這麽說,隻覺得熟悉感越來越濃,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麽迴事。


    她心下焦躁,眉眼中便也墜著厭色,隻不鹹不淡地迴:“確是如此,勞中書令牽掛了。”


    方許之捋著胡子,揚聲笑道:“國公是國朝棟梁,老夫自要牽掛幾分——前些日子,聖人尚還提起國公呢。”


    謝琅沒有接話,隻道:“大人須知,此處已在宮中了。”


    她本意是讓方許之別再多說,誰料這人老神在在地又撫了撫須,壓低聲音道:“國公可知,聖人意欲頒行新政?”


    謝琅眉心重重一跳。


    她自是知道,她與聖人產生分歧,可不就因為新政?


    近年來天災繁多,加之夏日水患時又出現賑災官員與地方世族共貪賑災銀餉之事,聖人震怒,欲要進一步削弱世家勢力,才有了新政之說。


    謝琅本就是同家族斷了聯係的世家子弟,按理該是聖人手中最合用的一柄刀,可這柄刀卻不願出鞘,反而和聖人叫了板。


    但新政一事的確不妥,聖人風格略顯激進,若要推行隻會引起朝野上下震動——大啟推行科考不過數十年,寒門學子所學遠遠比不上家學淵源的大族子弟,朝中泰半官員仍多出自勳貴、世族之家。


    她心知聖人欲固皇權,可若是如此行事,隻會令當下情狀更顯飄搖。


    ……可還是不對。


    她總感覺,這時聖人早將欲行新政事在大朝會上提過了,方許之要問,也當問她看法。


    思及此,謝琅不動聲色地揭過話題:“聖人所思,哪是我等能揣度的呢,中書令還是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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