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星地麵的道路通常是十六車道,兩向各八車道,用來調節空軌擁堵。


    隨著阿圖爾奇克·彼什科夫的命令下達,車流已經陸續分散,向周邊的大小防空設施開去,隻有通向中心城內環的方向人跡寥寥。


    這下可麻煩得多。


    謝琅稍稍放緩車速。


    她並未召迴光腦,而是又將它延展開來——借由勾陳的權限,她能調集附近所有的監測係統圖像,自然能看見無數艘噴塗有警備司首字母縮寫的飛行器已然飛至上空,如同黑壓壓的鳥群,又似一片陰雲。


    全星禁空係統並不會限製警備司名下飛行器起飛,在暫時無法聯係第七軍團的情況下,警備司的軍警會是首都星的最後防線。


    謝琅因此感到心事重重。


    她手中握有蟲族寄生聯邦人的證據,卻因這些蟲子處在首都星內部,而不敢將證據貿然發出來——因為她有的這一點證據,還不能夠扳倒造成這一切的幕後之人。


    ……何況,蟲族對於處在聯邦星域內部、沒怎麽見過血的中央星係人來說,本就象征死亡。


    相較邊緣些的星域,生活在中央星係的普通聯邦公民中出能力者的幾率極低。謝琅並不能確定她就此散播證據,柯卡塔等人是否會蟄伏下來,留待後日——


    她想到這裏,繼續朝內環方向開去的同時,不由嗤笑:


    端看現下的情形,就算她之前將證據發送到星網之上,柯卡塔想必也會如此行事。


    她在和時間賽跑,而對方也在想盡辦法爭奪時間。


    為什麽?


    謝琅不認為自己的行動能讓柯卡塔產生特別深重的危機感,相反,對方對待她的態度實在輕慢,就像是看到了擋路的兔子,能抓住固然好,抓不住也可以殺掉帶身體組織迴去,再不濟就趕開,趕得遠遠的。


    所以,謝鳴玉被送上前往銀冕星係的飛船……會是一場烏龍嗎?


    凱布裏當時見的人——她猜測就是年輕狀態下的柯卡塔,可是說過,還得是謝鳴玉最適合當容器。


    隻是這容器到底是指什麽?看柯卡塔當時的態度,似乎是很需要的。


    容器……是關於他年齡的迴春嗎?


    如果和蟲族合作能重返青春,這對於柯卡塔這樣的人無疑是一種最強的誘惑。權勢實在動人,掌權者無不想永攥權力在手,因而才有帝王求仙、叩問長生。


    隻是人力終究有限,也有盡時。


    謝琅微微垂眼。


    她不認為人能永遠英明,史書上多得是英明之人年老昏聵的記載,她起初以為自己不會,可權勢沾染得太多之後,卻也知道,這並不可能。


    要在權勢的腐蝕下保持己心清正是件難事,若在擁有過多後想將之從骨血中削盡,是徹骨之痛。


    她隻在高位上呆了十數年,尚且難以割舍對權勢的渴望,何況在軍部主/席之位上端坐數十年的柯卡塔?


    謝琅收迴思緒,調高車速。


    她的目的一向明確,那就是攫取權力、去往聯邦權位的高峰。這樣想竊奪聯邦所有權勢、為此不惜與蟲族勾結的柯卡塔勢必就站在了她的對立麵。


    君主不會容忍手下臣子權力過大,而她現在所擁有的軀體,似乎還是對方登頂禦極所需的一味藥。


    ——那就得把他的罪行全數展露,釘在柱子上,供所有人驗看。


    正好,也能為原身的父母洗刷罪名,權當他們送她一場新人生、還有短暫地體會到父母關愛之情的報答。


    轉為陸行駕駛模式的懸浮車飛速駛過內環與二環的關口,朝著梅耶給出的坐標飛馳而去。


    謝琅緩慢、平靜地點了點手上能用的籌碼。


    還不夠,還支撐不了她上談判桌。


    她指節輕敲懸浮車的駕駛麵板,壓下眼底閃過的一絲暗光。


    但不論如何,她手上有的這點東西,足夠取得行政院院長的信任了。


    *


    阿南特坐在辦公室裏,深深歎了口氣。


    如書頁般展開的行政院大樓已經呈現閉合狀態,他的辦公室因此上升,此時正立於書脊的頂端。


    ——彼什科夫在全首都星通告裏說得極為輕巧,可他看如今行政院建築的變化,分明是戰時狀態才會有的。


    他在無光的辦公室中靜坐,隻有一絲天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飛入室內,叫他略顯渾濁的深灰色眼珠上映出一抹亮色。


    區區星盜團,到不了讓首都星開啟戰時狀態的地步。


    仔細分析彼什科夫不久前聯係他所說的話,阿南特隻能想到,是紫微垣艦隊出了大事。


    可這能是什麽大事,“太尊”、“天槍”兩艦上的軍士總不可能嘩變了吧?他轉動手上鑲著一枚白水晶的扳指,心不在焉地思索。


    ……不太可能,這已經是很久沒發生的事了。何況這兩艘大型戰艦所納軍士甚眾,就算有軍士嘩變,也到不了讓彼什科夫這個上將難以指揮的地步。


    那會是什麽事,難道和蟲族有關?


    阿南特不期然想起自殺死在監獄艙中的兩位首席研究員。他家與崔家世代交好,就連15-v阿利奧斯——崔茹那女孩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以他對崔茹乃至謝幼安的了解,這兩人斷不可做勾結蟲族的事。


    可監察院和軍部結案結得太快了,以行政院的權責範圍,無法要求重新審查此事,隻有議會可以。


    但今年的議會例行會議已然全部結束,他要提及,也得等到明年,到那時會有的蛛絲馬跡想必都已做好掃尾,再提及重審,怕也隻會讓這事坐得更實一點。


    還是對外戰爭將軍部的胃口喂得大了,以致五權分立的平衡被擾動得岌岌可危。


    可惜,以他如今的精力,是什麽也做不了的。


    阿南特心中掠過許多思緒,轉到心裏、喉間,都隻能化作一道長歎。


    然而這歎息還未完全歎出來,他尚未出現問題的耳朵便敏捷地捕捉到一絲輕響:


    ——是房間裏唯一的窗戶開啟的聲音。


    “什麽人?!”阿南特迅速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抄起一直放置在內裏的粒子槍,警惕地對準了被撐起一塊的窗簾。


    天光尚未暗去,投在窗簾上的卻並非他所想的人形,而是一個高大的、猙獰的影子。


    阿南特握緊了槍。


    窗簾很快被掃開,在簾幕後的影子顯出真麵目前,他房間內的燈先一步亮起了。


    阿南特被驟然亮起的燈光晃了一下眼睛,他半闔了眼,毫不留情地先開了一槍。


    沒有粒子射線命中的滋滋響聲,他略顯遺憾地睜眼,見到的就是一座高大的晶藍機甲。


    人形機甲的頭頂幾乎要貼到天花板,將他寬闊的辦公室都襯得有些逼仄。阿南特略顯警惕地望著它走近,在開出下一槍前,聽到一個混在電子音裏、略顯失真的年輕女聲:


    “阿南特院長。”


    操縱機甲的人彬彬有禮地喚他,卻直接奪走了他手中的粒子槍,將之拋到一邊。


    阿南特神情微凜。


    他的能力等級算不上高,隻有c,能力更是偏向輔助,麵對這具軍用機甲並沒有一戰之力。


    “你是誰?又想做什麽?”他警惕地問,手已經落到警報按鈕上。


    這隻是種心理安慰,在方才窗戶從外界打開卻未響起入侵警報時,阿南特就知道,他恐怕難以向外界求助。


    “我沒有別的打算。”高大的人形機甲在他麵前化作包裹人體的輕甲,覆在人臉上的麵罩隨之撤到腦後,露出一張讓阿南特覺得眼熟的臉。


    她低著眉眼,語調放輕,用一種小輩對長輩討要好處的語氣說:“……隻是想請您將‘華蓋’的開啟權限交給我。”


    阿南特被逗笑了。


    他打量著這張與崔茹、也與謝幼安都有幾分相似的麵孔,將方才發沉的聲音放柔,微微含笑問:“你是茹茹家的鳴玉、研究院的32-ix奧菲烏克斯?”


    謝琅說是,抬起眼來看這位行政院院長。


    他看起來比柯卡塔要更顯出老態,但臉上卻沒有皺紋——矽基人是不會出現皺紋的,隻是他麵部皮膚上所留下的、風霜的刻痕實在太深了,深得叫人看了便知他老邁。


    “我記得你失蹤了。”他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手上的扳指,白水晶在燈照下閃出輝光,“怎麽沒先去警備司報備,反而來找我?”


    “我被人強行送離中央星係,背了千億的債務不說,還被買兇追殺。”謝琅用很平靜的口吻迴答他,“再加上維利爾斯少將的經曆,我實在是對軍部信任不起來。”


    阿南特聽得出她言下之意,無非是覺得軍部有問題罷了,這恰巧與他的猜測對應上。但他沒有貿然搭上她的話,隻問了句:“小維利爾斯?”


    謝琅點頭。


    阿南特微微一歎,知道小維利爾斯怕也是被軍部中人算計了,能與她見上麵,現在想來還活著。他略過這個話題,轉而道:“既然你問我這個,想必除去軍部那份權限,其餘的你是已經拿到手了?”


    “我可以給你,但你得告訴我,你要它來做什麽?”


    謝琅沉默一瞬,卻沒有正麵迴答,隻低聲說:“動用殲星空間站是下下策。”


    她語速飛快地說:“首都星內有大批蟲族——您別驚訝,我有影像證據——大多頂替了第七軍團軍士的身份。這應該是14-ii梅拉克的實驗成果,目前都歸柯卡塔調配,軍備部部長項盼山和宣傳處處長凱布裏也在其中出力。”


    頂著阿南特震驚的神色,謝琅道:“我被柯卡塔視為最好的‘容器’,我想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阿南特平和的聲線不由自主地拔高:“所以你想自己送上門去,找到能一擊即中的決定性證據?”


    “不行,這不可能。”行政院院長神情完全冷下來,聲音硬邦邦的,叫謝琅聽出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來,“你這是去送死!”


    “我們的方法不多,您知道的,‘華蓋’內的武器短時間隻能使用一次。”謝琅平靜地迴視他,“可蟲族寄生人體的事情一出,我們無法保證蟲母奎特一定在蟲巢內。”


    “您應該也知道,柯卡塔曾經參與過一場潛入蟲巢的秘密行動,在那之後蟲潮活動減緩了很長一段時間。所有人都認為是蟲母受創、導致蟲群迴巢,可他是怎麽在傷到蟲母後,還能保住命從蟲群裏出來的?”


    阿南特沒再說話,聽著年輕的次席研究員斬釘截鐵道:“蟲母或許就在他的身體裏。”


    他不說話就是對她行動的一種默許,隻是眉宇間的憂色難以掩飾,沉默著將權限移交過去。


    謝琅望著他,又道:“我還需要您幫忙,您的副手之一,西奈津副院長為柯卡塔做事,您房間內的監聽設備被我暫時屏蔽了。”


    “我要通過她,去見柯卡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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