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裏斯反握住她的手。


    謝琅發覺他在顫抖,明明想要握緊她的手,卻總是抓不穩,往下滑一段又攀上來。


    指尖顫顫巍巍的,她甚至摸到他掌心沁出的冷汗。


    他在害怕。


    因為聽到姨母正在搶救的消息,害怕失去親人?


    謝琅用力抓住他濕滑的手掌,牽過他鬥篷的一角給他擦了兩下。


    “冷靜,放輕鬆——”


    話滾到嘴邊,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他和家裏人關係親密,麵對這種情況焦慮緊張也是正常的吧?


    她是恨不得前生謝崔兩家人滾得越遠越好。


    謝琅沒指望一句話能勸住霍裏斯,沒想到他用力迴握她的手,指尖傳過來的顫抖慢慢平息下去。


    ……她的話這麽管用?


    謝琅沒有再想。


    因為拉克西絲商會為花道家特意準備的飛行器已經打開了,一陣清冽的芳香頓時縈繞周身。


    花道家和劍術家已經當先進去了,隻剩下立在飛船前的弗拉基米爾微微俯身,抬手請道:“兩位小姐,該上飛行器了。”


    他發間探出一枝細細的新枝,一簇嫩綠的葉芽顫顫巍巍冒出頭來。


    “祝您能在盛會上拍到心儀的商品。”


    花道家的聲音懶洋洋地從飛船裏傳出來:“小弗拉,你不和我們一起過去嗎?”


    謝琅看見弗拉基米爾抬起頭,認真迴複:“商會也有規定,我會和我的同事們一起前往鑽石之心。”


    “鑽石之心”就是天幕上那顆巨大的鑽石形天體,謝琅抬眼望去,總覺得它比方才離金權杖更近了一點。


    匆匆一瞥,這事就被她拋到腦後去。


    她牽著霍裏斯的手登上飛行器,意外發現,裏頭的空間比外麵看起來要寬闊許多——


    層層疊疊的帷幔一直堆疊到地麵,而地麵鋪著深紫的絨毯,一腳踩上去半個鞋麵都能被絨毛蓋住。


    再往裏走,那股清冽的冷香就更為濃鬱。


    謝琅抬手掀開深藍的帳幔,見到花道家正獨自一人跪坐在矮桌前整理茶具。一旁的小爐上水汽氤氳,將她半張臉都籠在霧氣裏。


    “坐,兄長在駕駛室那邊。”


    花道家將茶具一一收好,並沒有倒茶的打算。她已經把兜帽摘了下來,以手掩唇,似乎在思考什麽。


    謝琅拉著霍裏斯同樣在桌案前跪坐下來,目光滑過爐上那隻蓋子快被水汽頂掉的小壺,忍不住問:“不關掉嗎?”


    花道家“啊”了一聲,關掉小爐。


    那點蒸騰出來的水蒸氣慢慢散了,謝琅瞧見她眸光飄忽,不知道飄到哪個星係去了。


    她總覺得小腿下的地毯有點硌人,剛想再問花道家點東西,卻感覺周身猛地震顫起來。


    連帶著的,還有一種劇烈的騰空感。


    動靜太大,搖晃的幅度也太大,猝不及防下,謝琅一下摔到霍裏斯身上,把他也硬生生撞倒了,兩人在地毯上滾作一團。


    等到動靜完全消失,謝琅才將埋在霍裏斯胸口的臉抬起來。


    ……該死,這麽一下,整得她有點頭暈。


    她忍著這股莫名的眩暈感,朝花道家的方向看過去。


    誰知,矮桌、小爐和花道家本人,卻都巍然不動。


    女人甚至還氣定神閑地補了補唇彩,才偏頭對上她視線,嘴唇微彎:“不把玉蘭拉起來嗎?怎麽還壓在他身上?”


    ……難怪她手底下還是溫熱的觸感!


    謝琅手忙腳亂地從霍裏斯身上下來,又把他扶起來。


    他像是被摔暈了,兜帽被頭頂的耳朵頂起兩個小鼓包,整個人懨懨地掛在她身上,單手環住她肩膀。


    “都怪我。”花道家的道歉毫無誠意,“忘了告訴你們,要先用地毯上的安全索綁住腿。”


    謝琅幾乎已經沒脾氣了:“……”


    我真是謝謝你啊。


    “很好,就是這樣。”


    花道家突然道。


    她那雙漆黑的眼睛格外深邃,仿佛吸引人不斷下墜的深洞:“就該這樣,你要磨磨性子,不要在表麵顯現出傲慢來。”


    “這種傲慢對殺手的學生來說不合時宜,忘憂。”


    謝琅心下微微一顫:“你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是……你身上的違和感太重了。”花道家略過“傲慢”這個話題,打量著她,緩緩地說,“從我得到的資料上看,你應該喜歡一切親力親為。”


    謝琅立刻明白:這樣的人不習慣任何事物照顧自己,包括極為方便的ai。


    “但現在你的東西都是從別人手上得到的,不像……”花道家刻意隱去了他們都清楚的身份,轉而說,“反倒像對利益交換這種事極其擅長的政客。”


    是啊。


    她前生若不牢牢抓住權力,怎麽能從世家的深宅大院裏走到國公的位置?


    說到底,她的確沒辦法、也沒刻意去模仿原身。


    謝琅不由想起霍裏斯說感覺她靈魂的模樣變了的話。


    ……原身和她終歸不算一個人,生平經曆都不相同,怎麽可能開出一模一樣的花?


    花道家突兀的彎唇一笑。


    “也可以理解啦,有些人失憶之後,是會連本能都忘記。”


    “玉蘭,你說呢?”


    ……她居然直接把問題拋給了霍裏斯!


    一股沒來由的焦躁感漫上心頭。


    已伏在她肩上的霍裏斯含糊地唔了一聲,謝琅聽到他輕輕道:


    “……或許吧。”


    *


    直到走下飛行器,謝琅都沒弄清楚,霍裏斯那句“或許”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難道懷疑她真實身份了?


    謝琅暗自咬了下唇。


    如果這樣,那有點麻煩,她還想幫原身弄清楚她父母的事情。


    她瞥向霍裏斯和她交疊在一起的深黑衣料。


    藏在袖擺下的是他們牽在一起的手。


    十指交纏。


    ……好怪,又沒什麽朋友以外的關係。


    謝琅直接抽手,他握得不緊,確實讓她將手抽了出來。


    霍裏斯猛地轉頭。


    他兜帽頭頂的部分看上去有點鼓脹。


    謝琅知道,那是他頭頂的耳朵沒有消失。下飛行器前狐狸耳朵被花道家用別針和頭發別在一起,總算沒再把兜帽頂起來。


    兜帽擋住他大半張臉,謝琅摸不清楚他是什麽表情,但確實不想再那麽拉他的手了。


    兩人是並排跟在花道家身後,腳下腳步都沒停。


    霍裏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又偏迴頭去。


    謝琅感覺自己貼近他的袖子上傳來一陣下墜感。


    ……拉袖子啊,也行。


    “鑽石之心”拍賣場裏的道路也是彎彎繞繞,謝琅被霍裏斯拉著袖子,跟著花道家繞過一個彎,才看到稀稀疏疏的人影。


    這並不是下方的靠近正中央圓台的拍賣場,而是拉克西絲商會給貴賓們準備的包廂走廊。


    引路的蝙蝠形機械一路往前飛,直到飛到一扇門前停下。


    謝琅瞄到不遠處的兩三扇房門前麵都有人影,其中一扇門前隻站著一個人,看上去比霍裏斯要矮一些。


    劍術家泛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單獨,柯察。”


    一聲毫無感情的提醒。


    柯察到底拿了什麽樣的邀請函,才能和花道家他們在同一層?


    這已經是“鑽石之心”最頂層的包廂了。


    謝琅瞄向單獨站著的那人,看清了他的房間名。


    ——“彼岸花”。


    “他被安排進了死亡包廂啊,我還記得,之前我也接過這樣的單子。”


    走進房間後,花道家才輕笑起來。


    “想想辦法,在他落到其他人手上前截住……不過,現在不急。”


    她扯開鬥篷,隨手扔到一邊,被從陰影裏冒出來的劍術家接住。


    花道家率先在鋪著天鵝絨的長沙發上就坐,纖白的手嵌入柔軟的墨綠色抱枕。


    “等拍賣結束,我帶你們去。”


    謝琅應一聲,她和霍裏斯都不熟悉情況,自然得靠花道家安排。


    這也算花道家求她和霍裏斯幫忙的必要“投資”。


    她打量了片刻,最終挑了一旁的單人沙發,剛邁出兩步,才想起自己袖子還被個人拽著。


    霍裏斯也摘掉了兜帽,頭頂,一對火紅的狐狸耳撲簌簌抖動。


    “我想一個人坐。”謝琅直白地說。


    剛被花道家詢問了兩句,她決定暫時跟人……特別是霍裏斯,拉開距離。


    但染了黑發的紅狐狸執拗地拉著她的袖子,臉上暈出不正常的紅暈:


    “不要這樣好不好。”


    他近乎乞求。


    “離我近一點,就一點點。”


    他唿吸也混亂滾燙,謝琅下意識湊近了,去摸他的臉。


    ……好燙。


    一隻手斜刺裏伸出來,罩在霍裏斯額頭上。


    花道家語氣嚴肅:“燒起來了。”


    她拉過霍裏斯的手,指尖搭在他手腕上。


    “傷沒好全,情緒大起大落導致的發熱,不急著用藥,先休息一會看看。”花道家簡單下了結論,“拍賣會持續一天,等會弗拉要來,你讓他枕著你腿躺會吧。”


    “誰叫你們現在沒辦法解決命定伴侶之間相互吸引的問題,他傷又沒好,想靠近又被拒絕很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謝琅想起自己剛才不讓霍裏斯牽她手,不由默然。


    花道家已經貼心地把長沙發讓了出來,窩進了單人沙發裏。


    謝琅沒辦法,隻能半拖半抱把燒起來的狐狸拉到長沙發前麵,自己坐下,讓他能貼著她躺下來。


    但霍裏斯掙紮著要坐到另一頭去,明明眼神已經有點失焦,還倔強地不願躺下。


    謝琅好說歹說,隻得到他一句委屈的嗚咽:


    “你不要我……”


    撲哧一聲笑傳到耳邊,又被人吞迴去。


    謝琅循聲望去,見花道家轉過臉,肩膀無聲顫抖。


    謝琅:“……”


    她強硬起來,一把將霍裏斯往自己身邊帶,讓他結結實實枕在她肩上:“呆著吧你!”


    霍裏斯窸窸窣窣動了一下,就停住了。狐狸耳朵尖上的毛擦過她臉,有點癢。


    謝琅將他兜帽拉起來,罩住耳朵。


    門被輕輕敲響,得到允許答複,便被旋開。


    弗拉基米爾走進房間,送上一麵全息屏:“各位看中什麽,可以寫下報價,數據會傳到圓台拍賣師那裏。”


    他話音剛落,一個頂著雄獅頭套的人已經出現在房間的光幕裏,看周邊環境,顯然就是在“鑽石之心”會場最中心的圓台上。


    男人陰柔的聲線也隨之傳進房內:


    “歡迎各位來到‘鑽石之心’!”


    “衷心祝願各位能在本次拍賣盛會上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希望……”


    他聲音詭異地拉長。


    “你們能活著離開摩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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