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外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炙熱的陽光潑下來,香樟葉懨答答地低垂。


    明明本該是熱得發汗的天氣,別墅裏卻是一片陰涼,涼得骨頭都滲著寒。


    餘蘇白的目光一直隨著餘石緩緩移動著,她的父親穿著一身棉麻製的正襟式休閑襯衣,不見一絲褶皺。


    麵目溫和儒雅,就如以前很多次一樣,他收拾著行李準備著出差。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會迴來。


    要帶的行李也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但同樣的是,那行李裏沒有她。


    餘蘇白的眼眶漸漸紅了。


    餘石恍若未見,和家裏的傭人一起收拾著行李,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一直等到日影漸斜。


    他才拿了兩杯水,坐到了餘蘇白的對麵。


    遞給了她一杯。


    餘蘇白抬眼望著他,不知何時,那兩鬢竟也有了白髮。


    外婆曾說:你娘啊,說你父親緩帶輕裘,溫文爾雅,見到你父親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從此以後再沒忘掉。


    外婆還說:你娘走的時候,說讓你父親忘了她,我瞧著這麽些年,唯獨這一件事沒有聽了你母親的話!


    她的聲音有些哽,「爸,我不渴!」


    餘石點點頭,也不勉強。


    彎下身將杯子放在一邊,然後順勢盤腿坐在了地上。


    餘蘇白:「爸,你怎麽能……」


    她四下裏掃了一眼,四周家具都已經蓋上白布,那些能帶走的行李正在裝車,而這些帶不走也不再屬於他們。


    餘石眉眼含笑,似乎沒有看見她眼裏一閃而過的失落,拍了拍他旁邊的地,「來,坐爸爸身邊來。」


    餘蘇白沒動。


    餘石便也不再勉強,將水杯端起來,望著窗外的香樟樹,似在出神。


    家裏的傭人過來告別,裝車的師傅也離開了。


    偌大的別墅在此刻毫不掩飾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無處不在的空落落虛感緊緊裹著房子裏的唯一兩個人。


    餘石坐在地上,餘暉落在了他的臉上,那眉眼裏有著前所未有的放鬆。


    他喝了一口水,笑起來,「以前總是站著,想著站得高看得遠,可沒想到坐下來的風景更好些。」


    「阿魚,爸爸小時候經常這樣坐著看窗外,那個時候還沒有這麽多的閣樓啊大廈啊,我坐在窗邊能看見遠處你爺爺奶奶在地裏幹活的樣子,他們佝僂著背,汗水灑落在地裏。」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以後一定要讓你爺爺奶奶過上好日子。」


    「可是這日子怎麽才算好呢?好像怎麽都不算好,我突然覺得以前那樣的日子的也挺好的。」


    「一抬頭就能看見藍天,低頭踩著大地,我能聽見隔壁嬸子在廚房邊抱怨邊準備著晚飯,大哥哥趕著牛從田裏迴來,住在山上的叔叔挑著一桶水和一籮筐紅薯迴家。」


    「到了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就著油燈吃飯,夾著什麽菜就隻能吃什麽菜,你奶奶有時候會偷偷趁你爺爺不注意,往碗伸過來,我就把不吃的菜夾到你奶奶碗裏。」


    「有時候運氣不好,被你爺爺發現了,第二天就隻能餓一天,但是在鄉下哪能餓著呢,什麽都能吃,光是烤紅薯我就能三個,真香啊!」


    餘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中,白瓷鑲金邊的杯子,再也不是當年那塊黑漆漆的紅薯了。


    突然就有一股失落,那是一種知道這杯子不可能變成紅薯的失落!


    餘蘇白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她抬手將眼淚抹幹,跑進了廚房,將所有的東西都翻了出來。


    她記得的,她記得家裏有放著紅薯的,那是之前一位大叔送來的,他說作為感謝市長提供的幫助送來的。


    放哪裏了?


    扔掉了嗎?


    還是收拾東西的時候胡亂塞到哪裏了?


    對了,儲物櫃,不常用的東西都在儲物櫃裏,那紅薯送來的當天就被她父親放進了儲物櫃裏。


    餘蘇白將紅薯拿出來,挑選了幾個沒發芽的洗幹淨之後放進了烤箱。


    她打電話問了做飯的阿姨,問了烤紅薯的方法,又再次跑迴了廚房按照步驟做著。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做,她也知道父親並不是真的要吃烤紅薯,就算她烤出來了,再好也不會是當年的味道了。


    可是,她就是想要做點什麽,如果她不做,如果她不做,如果她不做…….


    其實也不會怎麽樣!


    餘蘇白的手垂落下來,她手撐著牆終究還是低聲哭了起來。


    她不能哭,父親馬上就要走了,她不應該讓父親看到她這樣軟弱的樣子,父親會擔心的。


    餘蘇白抬手將眼淚抹幹,俯身到水龍頭下捧著水一下一下地澆在臉上。


    她跑上樓的時候,父親依舊坐在原地,仰頭望著被香樟樹遮擋住了的蔚藍天空。


    餘蘇白擠出一絲笑,坐在了餘石的旁邊,「太熱了,我去洗了個臉。」


    餘石笑著點頭,並不拆穿她那發紅的眼睛早已泄露了一切。


    他抬手替她將順著眉骨滑落地水漬用水拭去。


    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魚,放假了記得去看爸爸!」


    餘蘇心頭泛酸,咬著牙點了點頭。


    「爸爸知道你會照顧好自己的,但是也別逞強,有什麽事打電話告訴我,嗯?」


    餘蘇白再次點了點頭,掌心被攥得泛白,她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是哭腔。


    餘石扶著牆緩緩站了起來,笑道:「你瞧,爸爸也老了,坐了一會兒腿腳都麻了,快站不住了。」


    餘蘇白一把扶住他。


    樓下的汽車響起了一聲短暫的汽笛聲。


    餘石悵然地嘆了口氣,「爸爸要走了。」


    餘蘇白拽著手臂不鬆,餘石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傻孩子,又不是見不著了。」


    餘蘇白仍是不聽,拉著餘石去了廚房。


    「怎麽了?廚房還有什麽東西沒……」


    餘石話還沒說完,看著餘蘇白手裏捧著的紅薯,什麽話就都說不出來了。


    這一刻,他就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得到了失而復得的玩具,他又像是一個老人一樣,突然就迴到了當年心心念念地某個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失控,淚水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所有的儒雅,所有的溫和都不復存在。


    他捧著那塊紅薯顫抖得泣不成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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