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身為君王,但也並未比別人多生幾顆心,僅有的一顆已經毫無保留地交了出去,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能給她。


    他的心也會痛,也會流血,並不比別人的更堅硬。


    沈宜秋將他神色看在眼裏,心口一陣陣抽疼,話說起來容易,可是給出去的心又怎麽收迴來?


    尉遲越輕聲道:「小丸,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沈宜秋道:「殿下的恩賜,妾不想要。妾想要的,殿下也給不了。」


    尉遲越深深地望著她,啞聲道:「隻要你說一聲。」


    沈宜秋道:「妾隻想要自在,要心無掛礙,殿下給得了麽?」


    尉遲越不由苦笑,鍾愛一個人,心係在了她身上,苦樂都被牽動著,牽腸掛肚,什麽都不由己,他又何嚐有自在?


    一時間兩人無話,寢殿中一片死寂,隻有燭芯燃燒,不時爆出「劈啪」一聲響。


    沈宜秋心緒漸漸平複,迴過神來,發現自己說的這些話,已經夠她被廢十迴八迴了。


    她不由自嘲,恃寵而驕這樣的事,有一天竟然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起身下床,向著男人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禮:「妾僭越,請殿下降罪。」


    尉遲越一怔,不自覺想去扶她,卻抬不起手。


    她說了那麽多話,都不如這一跪、這一聲告罪令他難過。


    他翻身坐起,披上外衫,便繞過屏風往外走。


    走出幾步,他看到素娥掌著燈,一臉不安地站在寢殿門邊。


    尉遲越頓住腳步,往殿中迴望了一眼,對素娥道:「扶娘子起來,地上冷。」


    素娥聞言,連忙跑進內室,將沈宜秋扶上床,急道:「娘子,這是怎麽了?」


    太子和太子妃就寢時不喜有人在內室伺候,因而她方才在外間,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麽,隻依稀覺得娘子語聲有些高,語調似乎也不太客氣,似是與太子起了爭執。


    太子的聲音倒是低低的,但他拂袖離去,顯是動了氣——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兩人成婚以來一直相敬如賓,臉都沒紅過一迴,在靈州又一同經曆了生死,不想最該蜜裏調油的時候,竟然吵起來了。


    沈宜秋輕描淡寫地一笑:「無事,你也去睡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素娥抿抿唇,卻不敢便走:「奴婢去給娘子煮一壺熱茶?」


    沈宜秋搖搖頭,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素娥姊姊,別操心了。」


    素娥一步三迴頭地挪了出去,沈宜秋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蹤影。


    她麵朝床裏側,蜷起身子,抱住薄薄的衾被,雖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她此刻卻覺手腳冰涼。


    尉遲越迴前院了麽?她明知自己不該操這份閑心,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來。


    她想起上輩子剛聽說自己被指為太子妃時隱隱的歡喜,那時候,他是年幼時穿透她周遭黑暗的一縷光。


    然而嫁入東宮後,她才知道全然不是那迴事,他不滿意她,更不喜歡她,她笨拙地做了許多事,卻似乎隻是讓他加倍不喜。


    她便逐漸醒悟過來,有的事不是靠使勁就能做到的,便不再有所期待。


    再到後來,他們中間的人和事越來越多,自然而然漸行漸遠。


    可這一世他偏偏又來招惹她。


    她有些詫異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就將那些話說了出來。


    不過說開了也好,如今真相大白,她也如釋重負——他那樣一個驕傲的人,又是君王,想必難受幾日便能撂下了。


    可是心口為何還是堵得慌?


    她想起靈州城破後,她在火場中遙遙地聽見「太子」兩字,便發了瘋似地找路往外逃。她也記得在雲居寺醒來看見他的第一眼,心裏那種悸動。


    她瞞得住別人,卻騙不過自己。


    若是她膽子再大一些,再灑脫一些,像她阿娘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抱定「你若無心我便休」的心意,義無反顧、飛蛾撲火地踏出那一步,也許會少受許多折磨。


    當年她阿耶阿娘家世懸殊,不亞於尉遲越和她,然而阿娘喜歡上阿耶,便決然嫁了,付出真心從未求過迴報。


    可惜她不是阿娘,尉遲越也不是她阿耶。


    她知道自己多麽拖泥帶水、瞻前顧後,若是拿起來,這輩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與其看著琉璃脆裂、彩雲破碎,再為之悵惘一生、抱憾一生,她寧願從最初便一無所有。


    那些太熱烈太絢爛的,都不屬於她。


    火中取栗,一次就夠了。


    ……


    尉遲越走出承恩殿,並未叫人備輦,而是沿著迴廊慢慢向外走去。


    來遇喜也不多問什麽,見主人三更半夜地從太子妃寢殿中出來,隻是默默地提著燈,不遠不近默默綴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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