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可尉遲越見過她的睡相,她睡著時絕沒有這般乖巧。


    他伸出手,指尖還未觸到她便像燙到了一般縮了迴來。


    如果這是一場夢,一定會在碰到她的刹那醒來。


    他隻敢用目光描摹她消瘦了許多的臉頰,有些下限的眼窩,微微上挑的眼尾,蝶翅般的睫毛,失去血色的雙唇。


    他甚至不敢唿吸。


    良久,他終於鼓起勇氣,用指尖輕觸了一下她的手背。


    隻那輕輕的一觸,他身體裏的血液仿佛變成了岩漿,重新向胸膛中匯聚。


    太陽在一堆冷灰中複蘇,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燃燒。


    他又能感覺到痛了。


    錐心刺骨的痛,差點失去她的痛,在失而複得之後,終於變本加厲向他襲來。


    他痛得躬起了背,幾乎喘不過氣來。


    新生的太陽在他胸口緊縮,噴薄,灼燒,燒化了他的肋骨。


    他跪倒在床前,湊到她耳邊,聲音喑啞,像是刮擦舊鐵器:「小丸,別睡了,該起床了。」


    沈宜秋此時正躺在舟中打盹,小舟徜徉在一條永恆的河中。


    河水像雲,又像光,和煦的陽光灑在她額頭和眼瞼上,阿耶在煮茶,阿娘在作畫,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說著話。


    微風吹來夾岸楊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氣息。


    她頭枕在阿娘膝上,渾身的骨頭像是泡在熱泉中。


    她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安心,隻想一直隨波逐流,載沉載浮,一直到時間的盡頭。


    隻有一樁事令她有些掃興。


    岸上一直有個聲音在喚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喚你了。」


    沈宜秋懶懶地把一方帕子蓋在臉上,懶懶道:「不理他。」


    阿耶問:「那是誰?」


    沈宜秋想迴答,卻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含糊道:「就是一個人。」


    阿娘笑著將她臉上的帕子揭下來:「是個什麽樣的人?同阿娘說說。」


    沈宜秋將眼睛隙開一條縫,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臉龐,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個很無謂的人,煩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興,興致勃勃道:「哦?怎麽個煩人法?同阿耶仔細說說。」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讓我好生睡覺,逼我跟他習武騎馬。」


    這迴阿耶不高興了:「阿耶教你騎,用不著旁人教。」


    阿娘乜他一眼:「一邊看著爐子去,煩人。」


    那聲音又在「小丸小丸」喚個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喚得有些難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覺,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畫的畫。


    阿娘畫的是靈州的桃園,一紙芳菲,似要灼灼燃燒起來。


    沈宜秋十分羨慕:「阿娘教我畫。」


    阿娘便將她摟在懷裏,把著她的手:「這樣起筆……學會了麽?」


    沈宜秋點點頭,她的手有些小,握筆也有些生疏,但畫的桃花已經有模有樣了。


    岸上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該起床了,你已經睡得夠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裏發堵。


    阿娘道:「真想見見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懾於阿娘的威嚴不敢說什麽,隻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矢口否認:「才不是。」


    阿娘不說話,隻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說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麽。」


    沈宜秋耳朵發燙,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畫給阿娘看。」


    她一邊說一邊提起筆,可筆尖剛落到紙上,卻畫不下去,她苦惱道:「我想不起來他的模樣。」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為難:「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們一直在這裏。」


    阿娘也點點頭:「我們哪兒也不去。」


    話音未落,河水陡然變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顛,沈宜秋驀地睜開眼,阿耶阿娘已經不見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麽地方,渾身上下都在隱隱作痛,骨頭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攢住了。


    方才在舟中聽見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聲音顫抖,又啞又沉,像是壓著一座山。


    隨著這一聲輕喚,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張了張嘴,隻覺嗓子幹得冒煙,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尉遲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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