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豐躥入樹林,隨即縱身上樹,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晌,耳聽得群豪喧嘩聲漸歇,終於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下緩步迴向地道的出口處,果然已無一人。出口處隱藏在兩塊大石之後,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決不會發現。


    他迴入地道,快步前行,迴到達摩堂中,隻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想來正派中人行事持重,緩緩查過來,隻怕中了陷阱機關。金澤豐凝力雙臂,將達摩石像慢慢推迴原處,尋思:“該去哪裏偷聽正派領袖人物議事,設法查知囚禁清秋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他們將在哪一間屋子中聚會。”


    想起當日普華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得方丈禪房的所在,當即奔出達摩堂,徑向後行。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多,奔了一陣,始終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餘人走近,他處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懸著一麵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無處可以藏身,縱身便鑽入了木匾之後。


    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進殿來。一人說:“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們四下裏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一人說:“看來少室山上有什麽地道秘徑通向山下,否則他們怎麽逃得出去?”又一人說:“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餘年,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麽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說:“既然說是秘徑,自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說:“就算小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身?”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什麽人?給我出來!”


    金澤豐大吃一驚:“原來我蹤跡給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後傳出哈哈一笑,一人說:“老子透了口大氣,吹落了幾片灰塵,居然給你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呐!”聲音清亮,正是古深的口音。


    金澤豐又驚又喜,心想:“原來古大哥早就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這裏多時,卻沒聽出來。若不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決不會知覺……”


    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一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唿喝:“什……”“你……”“幹……”這三人的唿喝聲都隻吐得一個字,隨即啞了。


    金澤豐忍不住探頭出去,隻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古深,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夜無風。這兩人出掌無聲,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動,三人仰麵向天,都雙目圓睜,神情可怖,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均已給夜無風、古深二人一掌擊斃。夜無風雙手在身側一擦,說道:“清秋,下來吧!”


    西首木匾中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清秋。


    金澤豐腦中一陣暈眩,但見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躍下相見,夜無風向著他藏身處搖了搖手。金澤豐尋思:“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然都見到了。夜前輩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但刹那之間,便明白了夜無風的用意。


    隻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一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母龔政偉夫婦和少林普光方丈,其餘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後,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清秋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


    隻聽得普光方丈說:“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複迴?這兩位想必是北鬥集團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


    古深說:“這位是北鬥集團總裁夜無風,在下古深。”


    他二人的名頭一出口,當真如雷貫耳,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聲。


    普光說:“原來是夜總裁和古特助,確然久仰大名。兩位光臨,有何見教?”


    夜無風說:“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何方高人。”


    普光說:“待老衲為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號長春。”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貧道年紀或許比夜先生大著幾歲,但執掌武當門戶,卻是夜先生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嗬嗬。”


    金澤豐一聽他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口音好熟。”隨即恍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間心頭湧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長春道長劍法之精,向來眾所推崇。金澤豐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戰勝長春道長,實是意外之喜。


    卻聽夜無風說:“這位白大掌門,咱們以前是會過的。白掌門,近年來你的‘大金山掌’又精進不少了吧?”金澤豐又微微一驚:“原來西聖派掌門白登也到了。”隻聽一個冷峻的聲音說:“聽說夜先生為義子所困,蟄居多年,此番複出,實是可喜可賀。在下的‘大金山掌’已有十多年未用,隻怕倒有一半忘記了。”夜無風笑著說:“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能和白兄對掌,可歎啊可歎!”白登說:“江湖上武功與夜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隻是如普光方丈、長春道長這些有德之士,決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教訓在下就是了。”夜無風說:“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招。”白登說:“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顯然以前曾有一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


    普光說:“這位是北極派掌門盛竹子道長,這位是東華派掌門龔政偉先生,這位龔夫人,便是當年的焦美媛女俠,夜先生想必知聞。”


    夜無風說:“東華派焦女俠我是知道的,龔什麽先生,可沒聽見過。”


    金澤豐心下不快:“我師父成名在師母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罷了,卻決無隻知焦女俠、不知龔先生之理。他受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


    龔政偉淡然說:“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夜先生清聽。”夜無風說:“龔先生,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可知他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東華派門下。”龔政偉問:“夜先生要問的是誰?”夜無風說:“此人武功極高,人品又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出力將他排擠,我姓夜的卻跟他一見如故,覺得他是個青年英雄,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金澤豐聽他說到這裏,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


    隻聽夜無風繼續說:“這年輕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隻一轉眼間卻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因此要向你打聽打聽。”


    龔政偉仰天哈哈一笑說:“夜先生神通廣大,怎麽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夜先生所說的青年英雄,便是敝派棄徒金澤豐這小賊麽?”


    夜無風笑著說:“明明是珠玉,你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青年,正是金澤豐。哈哈,你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麽?”


    龔政偉正色說:“這小賊行止不端,貪戀女色,為了一個女子,竟鼓動江湖上一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西聖派白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刹倘若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這小賊昔年曾在東華派門下,在下有失教誨,思之汗顏無地。”


    古深接口說:“龔先生此言差矣!金兄弟來到少林,隻是迎接秋郡主,他們張開大旗,書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參僧迎郡主’,用意恭敬得很呐,決無妄施搗亂之心。你且瞧瞧,這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曾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


    忽然有人說:“這些豬朋狗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


    金澤豐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八達派掌門晉培安,心想:“這人也來了。”


    古深說:“請問晉掌門,少林寺多了些什麽?”


    晉培安說:“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起來。


    金澤豐心下微感歉仄:“我隻約束眾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叮囑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汙穢了這清淨佛地。”


    普光說:“金少俠率領眾人來到少林,大旗上的口號確是客氣,老衲衷心銘感,‘拜佛’是要拜的,‘參僧’可不敢當了。這幾日來,老衲不免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事不損毫末,定是金少俠菩薩心腸,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金少俠,自當親謝。晉掌門戲謔之言,古先生不必介意。”


    古深稱讚說:“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氣度胸襟,何等不凡?與什麽偽君子、什麽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普光又說:“老衲卻有一事不明,蘭陵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


    夜清秋淒然說:“蘭凝、蘭英兩位師太慈和有德,突然圓寂,令人神傷……”


    普光說:“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現,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金少俠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跟著一聲長歎。


    夜清秋說:“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瞧在兩位師太金麵,放小女子離寺……”


    金澤豐心下又感激,又難過:“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清秋出去,她二位卻在這裏送了性命。那是為了我和清秋而死。到底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我非為她們報仇不可。”


    隻聽夜清秋說:“這些日子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為了想救小女子脫身,前來少林寺滋擾,給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師慈悲為懷,說要向他們說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們的戾氣,然後盡數恭送出寺。但小女子受禁已久,可以先行離去。”


    金澤豐心想:“這位普光方丈當真是個大大的好人,隻不過未免有點迂腐。清秋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聽你說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氣?”


    隻聽夜清秋繼續說:“小女子感激無已,拜謝了方丈大師後,隨同兩位師太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便聽說金……金少俠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蘭凝師太說: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以免驚擾了少林寺的眾位高僧。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麵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江湖豪士人多口雜,而且來自四方,無所統屬,未必都聽金少俠的號令。當下蘭凝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和金少俠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


    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說到兩位師太時,帶著幾分傷感悼念之意,說到“金少俠”之時,卻又掩不住靦腆之情。金澤豐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一陣陣激蕩。


    普光說:“阿彌陀佛!兩位師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警的訊息一傳出,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雙方未曾大動幹戈,免去了一場浩劫。唉,兩位師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門中少了兩位高人,可惜,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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