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說:“金少俠!”金澤豐見是胖尊者,淒然說:“胖先生,常醫生死了。”胖尊者對這事竟不怎麽在意,低聲說:“金少俠,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胖尊者之麵,好不好?”金澤豐一怔,問道:“那為什麽?”胖尊者說:“也沒什麽,隻不過……隻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草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高巨靈,向金澤豐說:“金少俠,在下有個說不出口的……不大說得出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龍潭大峽穀上聚會,請少俠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金澤豐說:“是。這卻是為何?”高巨靈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說:“這個……這個……”


    金澤豐說:“金澤豐既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高巨靈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少俠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龍潭大峽穀上的事,隻為免得惹人生氣,少俠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隻當是高巨靈放屁!”金澤豐忙伸手扶起說:“高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龍潭大峽穀上見我,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金澤豐如此痛恨,盡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高巨靈連連搖手,微笑說:“少俠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少俠疼愛還來不及,哪裏有什麽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高巨靈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什麽差遣,隻須傳個訊來,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高巨靈隻要皺一皺眉,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金澤豐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赤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龍潭大峽穀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他該當歡喜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想:“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師叔祖?其實像高島主這等人幹脆爽快,什麽地方不好了?”


    隻聽得草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金少俠。”金澤豐聽得是黃牧原的聲音說:“黃幫主,請進來。”黃牧原走進棚來說:“金少俠,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少俠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迴去料理,不及向少俠親自告辭,請你原諒。”金澤豐說:“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不少人。


    黃牧原吞吞吐吐說:“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邰教主又是少數民族姑娘,這個……”


    金澤豐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著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龍潭大峽穀上之事?”黃牧原幹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牧原是賴不掉的了。黃河幫在龍潭大峽穀上款待少俠,說什麽也隻好承認。”金澤豐哼了一聲說:“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麽賴不賴的?”


    黃牧原忙賠笑說:“少俠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兒,也就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隻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


    金澤豐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黃牧原又說:“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少俠,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金澤豐笑著說:“在下四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茅台,你怎麽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黃牧原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說:“少俠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隻是……隻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少俠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金澤豐說:“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牧原大喜,大聲說:“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迴頭一望,放低聲音說:“少俠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郡……郡……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金澤豐心想:“什麽郡……郡……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


    隻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常壽的屍身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裏吃了一驚,虎頭崖上靜悄悄的,竟沒一個人影。他本來隻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虎頭崖他去,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幹幹淨淨。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母!”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四師弟,學妹!”仍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龍潭大峽穀竟便隻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褲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什麽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母、學妹他們,卻又到哪裏去了?要是此間真有什麽兇險,怎麽又不招唿我一聲?”


    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隻覺天地雖大,卻沒一人關心自己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競相跟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母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上來,身子晃了晃,一跤摔倒。掙紮著要想爬起,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複,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蕩的心情便即平複,正是洛陽十裏畫廊那位老太太所彈的《藥師佛心經》。金澤豐恍如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便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那位老太太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麵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金澤豐參見老前輩。”


    琴聲叮咚叮咚地響了幾下,戛然而止。金澤豐隻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


    忽聽得遠處有人說:“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裏麽?”他說到這裏,更提高嗓子,喝道:“是哪些混賬王八羔子,在龍潭大峽穀上胡鬧,統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


    金澤豐心想:“難怪高巨靈、黃牧原、胖尊者他們嚇得立時逃走,確實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高巨靈、黃牧原等人忽然溜得一幹二淨,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後,又想:“棚中那位老太太,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


    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虎頭崖來。三人上得崖後,都“咦”的一聲,顯是對崖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


    那聲音宏亮的人說:“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裏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說:“他們聽說少林派的兩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著說:“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昆侖派沈兄的聲威。”三人縱聲大笑。


    金澤豐心想:“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昆侖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常聯盟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方丈普光大師更為武林中眾所欽佩。師父常說昆侖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實厲害,多半他們三人隻是前鋒,後麵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母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正派的掌門,和黃牧原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昆侖的高手,未免尷尬。”


    隻聽那昆侖派姓沈的說:“適才還聽得崖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哪裏去了?汪兄、陳兄,這中間隻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說:“正是,還是何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說:“陳師兄,我到草棚中去瞧瞧。”金澤豐聽了這句話,知道這人姓陳,那聲音宏大之人姓汪,是他師兄。聽得那姓陳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


    那姓陳的說:“是個女的。”姓汪的問:“剛才是你彈琴麽?”那老太太迴答說:“正是。”那姓陳的說:“你再彈幾下聽聽。”那老太太說:“素不相識,豈能徑為閣下撫琴?”那姓汪的說:“哼,有什麽稀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瞧。”姓陳的說:“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虎頭崖上幹什麽?十有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金澤豐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


    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青年,亦不以為意。那姓陳的大聲喝問:“你是誰?鬼鬼祟祟地躲在黑處,幹什麽來著?”


    金澤豐說:“在下東華派金澤豐,參見少林、昆侖派的前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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