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岸上也有人大聲稱讚說:“好酒,好酒!”金澤豐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柳樹下有個怪人,那怪人身材極高,卻又瘦得出奇,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屍一般,右手搖著一柄破扇,背著一隻大口袋,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稱讚說:“果然是好酒!”接著吟誦說:


    君不見,江河之水碧霄來,奔騰龍吟萬裏遊。


    君不見,純鈞巨闕寒光射,揮舞神兵風吹雪。


    君雖寂寥猶豁達,照我清輝玉樓月。


    生來不凡自俊偉,昆侖彩霧鸞鳳來。


    吹簫擊鼓美人舞,共酌堂上翡翠杯。


    彭澤令,青蓮客,竹林友,杯莫停。


    乘龍禦風去,四海波濤附耳聽。


    瑤姬玄女揮香扇,大醉天上不願醒。


    放浪不羈花間醉,狂歌痛飲千古名。


    屠龍宰鳳瑤池宴,紫府神仙奏廣樂。


    瀛海長鯨為坐騎,蓬萊妙友與君酌。


    食蟠桃,服金丹,清樽瓊漿盛美酒,幸有杜康解我愁。


    金澤豐笑著說:“這位兄台,你並沒品嚐,怎知此酒美惡?”那怪人說:“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金澤豐自得拂雲叟悉心指點,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怪人多半是誇張其辭,笑著說:“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


    那怪人搖頭晃腦說:“你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幹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金澤豐笑著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我師父龔先生、師母焦女俠也都在舟中。”


    那怪人慢慢踱過來,深深一揖說:“原來是東華派眾位英傑,請了!在下開封胖尊者。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金澤豐看他身形瘦骨嶙峋,又聽他自稱“胖尊者”,不禁暗暗好笑,以為他在跟自己開玩笑,便說:“在下尊姓金,大名澤豐。”胖尊者說:“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澤豐,澤豐,和當年前朝領袖東方紅、共和帝倒是一個輩分!”一麵說,一麵從跳板走上船頭。


    金澤豐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什麽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胖尊者說:“請喝酒!”


    胖尊者見金澤豐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金兄弟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金澤豐說:“旅途之中,隻有些粗碗粗盞,胖先生將就著喝些。”胖尊者搖頭說:“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什麽酒,便用什麽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雲:‘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金澤豐應了聲:“正是。”


    胖尊者指著一壇酒說:“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隻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金澤豐在洛陽聽拂雲叟談論講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曆、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卻一竅不通,此刻聽胖尊者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隻聽胖尊者又說:“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豔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嶽武穆詞雲:‘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


    金澤豐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胖尊者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隻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幹雲,令人胸懷大暢。


    胖尊者指著一壇酒說:“至於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金兄弟,世人眼光短淺,隻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什麽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麽?”


    金澤豐和中南六子齊聲說:“造酒!”胖尊者說:“正是!”八人一齊大笑。


    胖尊者又說:“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金澤豐說:“在下草莽之人,少了學問。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胖尊者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金澤豐說:“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胖尊者正色說:“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就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金澤豐說:“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龔政偉一直在留神聽胖尊者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翻牆子、探道子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龔政偉雖不嗜飲,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中南六子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胖尊者又說:“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五代瓷杯當然更好,吳越國龍泉哥窯弟窯青瓷最佳,不過那太難得。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雲:‘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在西湖邊上賣這梨花酒,酒家旁一株柿樹,花蒂垂謝,有如胭脂,酒家女穿著綾衫,紅袖當爐,玉顏勝雪,映著酒家所懸滴翠也似的青旗,這嫣紅翠綠的顏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至於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龔樂媛,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龔政偉說:“樂媛不可無理,這位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龔樂媛說:“什麽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地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胖尊者搖頭晃腦說:“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數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鬥喝酒,豈非壯士哉?”


    金澤豐笑著說:“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


    胖尊者說:“我早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


    探道子說:“你胡吹大氣,說什麽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胖尊者說:“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什麽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搗練子問:“你是不是雅士?”胖尊者說:“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雅是有的。”搗練子哈哈大笑問:“那麽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胖尊者說:“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


    中南六子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


    卜算子說:“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胖尊者說:“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下肚去!”


    中南六子齊說:“妙極,妙極!且看他怎麽……”


    一句話沒說完,隻見胖尊者放下背上的大口袋,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中南六子吃了一驚,便不敢再說下去,隻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口袋裏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


    眾人隻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人一副窮酸樣子,竟然藏了這許多珍貴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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