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熊熙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裏。”眾人大喜,奔到門口,隻見熊熙淳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武師。熊恆貴和肖盼盼雙雙搶出,手中各拿武器,過了血線,護著熊熙淳迴來。


    眾武師和員工齊聲喝彩:“少爺真是膽識過人!”


    熊恆貴和肖盼盼心下也十分得意。肖盼盼埋怨說:“孩子,做事便這麽莽撞!這兩位武師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麽大的險。”


    熊熙淳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忽聽後堂有人唿喚起來:“盧大廚好端端的怎麽也死了?”


    熊恆貴喝問:“怎麽啦?”嶽總務臉色慘白,畏畏縮縮過來說:“董事長,盧大廚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盧大廚是物流園的廚師長,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砂鍋粥、蠔烙、牛肉丸、鴨母撚、豬腸脹糯米、八寶素菜馳譽潮州,是熊恆貴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熊恆貴心頭一震,尋思:“他隻是尋常一名廚師,並非武師。江湖道的規矩,劫貨之時,後勤人員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眾邦物流園的滿門麽?”向眾人說:“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隻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爺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


    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熊恆貴和肖盼盼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熊恆貴安排了眾武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武師竟自團團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武師見到董事長,都訕訕地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熊恆貴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已經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武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隻喝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物流園中奔了出去。熊恆貴一查,原來是五名武師耐不住這局麵,不告而別。他搖頭歎氣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姓熊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餘下眾武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隻是歎氣,暗自盤算:“我怎麽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迴來。這五名武師意欲逃離險地,反先送了性命。


    熊熙淳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晉的四川人,是我熊熙淳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幹。要報仇,盡管衝著熊熙淳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殺害良善,算是什麽英雄好漢?我熊熙淳在這裏,有本事盡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王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什麽連見我一麵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賊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物流園觀看。


    熊恆貴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憋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熊熙淳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


    眾武師麵麵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董事長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爺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地向敵人喝罵。”


    熊恆貴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裏始終鴉雀無聲。熊熙淳叫道:“什麽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麽奈何我?”說著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肖盼盼說:“好啦,狗強盜欺軟怕硬,便是不敢惹我兒子。”拉著熊熙淳的手,迴進大門。熊熙淳兀自氣得全身發抖,迴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熊恆貴撫摸他頭說:“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熊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麵,咱們又有什麽法子?你且睡一陣。”


    熊熙淳哭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爸爸和媽媽低聲說話,卻是有幾名武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物流園中,早晚送了性命。肖盼盼冷笑說:“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隻怕……隻怕……哼!”熊恆貴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隻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武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熊恆貴沉吟說:“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兒,迴進房來說:“這些人隻嘴裏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物流園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沒人巡查守夜。


    熊熙淳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淳兒,是我。你爸出去了半天沒迴來,咱們找找他去。”熊熙淳吃了一驚問:“爸爸到哪裏去了?”肖盼盼說:“不知道!”


    二人手拿武器,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隻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武師正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地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肖盼盼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熊恆貴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人心惶惶之際,一聞董事長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堂,熊熙淳忽聽左首裝備室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裏一望,喜唿:“爸爸,原來你在這裏。”


    熊恆貴本來彎著腰,臉朝裏壁,聞聲迴過頭來。熊熙淳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肖盼盼推開房門,闖了進去,隻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武師,他日間和四名武師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屍體迴來。熊熙淳也走進了裝備室,反手帶上房門。熊恆貴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肖盼盼接口說:“果然是八達派的‘摧心掌’!”熊恆貴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熊熙淳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


    熊恆貴放迴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角,洗了手上血跡,和妻兒迴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八達派的高手。夫人,你說該怎麽辦?”


    熊熙淳氣憤憤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我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熊恆貴搖頭說:“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武功之高,就在八達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熊熙淳問:“他要怎樣?”熊恆貴說:“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熊熙淳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眾邦物流集團視若無物。”


    熊恆貴說:“他確是將眾邦物流集團視若無物。”熊熙淳說:“說不定他是怕了爸爸的七十二路社會劍法,否則為什麽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隻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熊恆貴搖頭說:“爸爸的社會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遠遠勝過了你爸爸。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武師的那顆心,卻是……唉!”熊熙淳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什麽。


    肖盼盼說:“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熊恆貴點頭說:“我也這麽想。”肖盼盼說:“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敵人來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熊恆貴說:“不錯!嶽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熊熙淳說:“咱們一走,丟下物流園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熊恆貴說:“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他們反而太平無事了。”


    熊熙淳心想:“爸爸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這許多人,其實隻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跟這些不相幹的員工為難。”當下迴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物流園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隻覺這樣舍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肖盼盼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什子幹嘛?”熊恆貴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也沒什麽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裏什麽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隻須多帶些錢,值錢的金銀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部,還怕路上討飯麽?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熊熙淳無奈,隻得將包裹放下。


    肖盼盼說:“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地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


    熊恆貴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唿唿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淳兒,你去通知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會計給大家分發工資。待瘟疫過後,大家再迴來。”熊熙淳應了聲:“是!”心下好生奇怪,怎麽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肖盼盼問:“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物流園誰來管理?”熊恆貴說:“不用管了,這座鬧鬼的園區,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熊熙淳出房傳訊,登時四下裏都亂了起來。


    熊恆貴待兒子出房,才說:“夫人,咱父子換上員工的衣服,你就扮作個保潔,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肖盼盼拍掌稱讚說:“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員工的汙穢衣衫,待熊熙淳迴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粗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清潔工。熊熙淳隻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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