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6日,星期日,天氣:陰轉多雲


    終於出梅了,這些天連續的陰雨天氣,我都快在家裏熬到發黴了。


    陸正平總問我放假了為什麽不約同學出去玩,他說我這個年紀應該多交些同齡的朋友。


    我卻覺得交友無趣,不如在家裏學燒建盞,再說好朋友與戀人一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不再勸我,但我看得出,他總怕我在他這老宅子裏悶出病來,身上沒有花季少女的樣子。


    今早他興衝衝跑到我門前,叫我準備一下,跟他們一道上南山采高嶺土。


    我一個健步衝出門,“還準備什麽?我時刻準備著的。”


    燒製建盞的高嶺土,通常位於海拔五百米以上的山坡上,水吉鎮地處丘陵地帶,這樣的高度對於當地居民來講,已經很高了。


    而且因為要保護燒製建盞的材料,山坡上並沒有修路,依舊是老一輩留下的土路,大型車輛不便通行,窯工們上山踩土,通常都用驢車,隻有少數年輕的窯工,會開小型貨車上山。


    連夜落雨使得道路泥濘鬆軟,貨車通行風險大,陸正平竟然選擇了步行!


    可以,一大早拉我去爬山,也算是把好消遣!


    我隨著他和師兄師姐們,天不亮就出發了,到了陸正平說的地方時,已經快到中午了。


    令人意外的是師兄師姐們似乎常幹這種事,一點不見他們疲憊,隻有我一個人喘若死狗。


    陸正平遞來一碗茶,教導我格物致知、人器合一的道理,他說建盞因茶而生,亦受中華茶文化的影響,所以建盞的燒製從采礦開始就是一場修行。


    我隻佩服他一個年近六旬老人竟然背這麽一大壺茶上行五百米麵不改色,心裏第一次對他有了敬仰之意。


    除去上山下山的過程,采土本身並沒有什麽難度,不過“挖裝”二字。誰先挖好一籮筐便可以休息,等待大家都挖好後一齊下山,實在有閑不住的,可以幫別人一起挖,也可自己多帶一筐,隻要他背得動即可。


    挖土時,陸正平特意叫我試了一下黏土的手感,粘稠度很高,同時又有點絲滑,實在不錯。


    一天忙碌下來,一筐黃白土加手掌兩個大水泡,收獲頗豐。


    2015年10月6日,星期二,天氣:陰


    趁著國慶假期,在家忙活了一星期,終於等到了裝窯的日子。


    不知不覺,已經來陸正平家裏快五個月了,今天是我第一次自己控火開窯的日子。


    聽大師姐說,像我這種進度這麽快的,在陸正平這裏前所未有,她可是到了第三年,陸正平才準許她獨立控火。


    她叫我好好珍惜陸正平的器重,不要辜負他一片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聽起來倒像是在指責陸正平對我徇私,處事不公。


    我一瞬間壓力倍增,深感工作室那麽多雙眼睛,仿佛都爭著在看我笑話。


    控火的壓力幾乎是建盞燒製的十三道工序裏,壓力最大的。


    一口窯裏不光隻有我自己的盞,還有諸多同門的作品,若我一個不小心操作不規範,炸窯毀了別人作品事小,嚴重時或可傷人!


    一窯生,一窯死,一窯生不如死,說得一點都不誇張。


    我在學習控火的這段時間裏,偶見有師兄師姐出錯,每次都被陸正平罵得狗血淋頭,那樣的陸正平看起來真的好陌生,我當時想,要是他敢那樣對我,我必拔腿就跑,離家出走!


    令人意外,他竟然來給我撐腰了,他命人親自將自己的素坯裝進了我的窯,還贈我打火機,是專門定製的永久打火機,漂亮的金屬外殼上有刻一個樓字。


    “過了今天這一關,你便算是個合格的建盞人了,以後就算離家,也能憑借自己手藝吃飯,不至於餓死。”


    我笑他,“你真好笑,我在家裏住得好好的,離家幹什麽?”


    他不言語,耐心看我控火。


    點燃的鬆木真好聞,劈劈啪啪的聲響直教人心馳神往。


    龍窯燒製,火膛移位,查探火候,停燒,投柴,移位燒製,時機把握皆要有度。


    一站在窯邊,開始點火的那一刹那,我自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一聲聲指令發出去,看著火苗漸起,仿佛那窯裏燒的不是建盞,而是我的魂兒。


    這一窯建盞燒了多久,我的魂兒也就跟著燒了多久,三天下來我日夜不離,吃住都在窯邊上,誰來勸也不走,生怕弄出一絲紕漏,再丟了陸正平的臉。


    陸正平也沒好受到哪裏去,我在窯邊待了多久,他就在旁邊陪了我多久,陪吃陪喝,不發一言。


    他快六十歲了,我真擔心他受不住,當時我就在心裏想,這一窯盞我要是燒不好,我以後都不學了,不能因為我不學無術,害死了陸正平。


    天公作美,開窯之後,數千隻盞,無一出錯,竟然還燒出了銀兔毫。


    大家都來與我道賀,誇我是天才,我得意忘形,立即看向陸正平,可他什麽也沒說,背手轉身,一個人走了。


    迴到家裏,我質問他為何不向我道賀,他陪我等那麽久,不就是怕我給他丟臉?我那麽爭氣,他不該驕傲嗎?


    他說他很驕傲,但他從不怕丟臉,他陪我那麽久是覺得我或許需要個人陪著,後來我身邊有那麽多人陪,他快六十歲了,累個半死,迴家休息一下,總不算是錯吧。


    我心慚愧,趕緊為他捏肩捶背,親自下廚為他炒了四個菜,青椒土豆絲,涼拌土豆絲、土豆泥和土豆湯,沒得辦法,我隻會做土豆。


    沙姑怪我胡鬧,說吃這麽多土豆會脹氣,陸正平胃不好,我是在坑他。


    陸正平阻止她,自己把菜全吃了,一邊吃,一邊說好吃。


    沙姑嚐了一口,喝了一大杯水還不夠,說我是把賣鹽的打死了。


    我更愧疚,下定決心要鑽研廚藝,努力把他的胃養好,我還有很多東西要跟他學,可不能讓他死得太早了!


    2015年12月6日,星期日,陰轉多雲


    最近陸正平很忙,家裏經常許多賓客,聽他們言語,似乎要準備什麽大賽。


    臨近期末考試,陸正平總不讓我多聽幾句,我一迴家,他就開始趕課。


    一位白胡子伯伯笑話他:“老陸,不是常聽你誇這丫頭機靈好學,有天生的瓷感?怎麽不見你推薦她去參賽?她可是樓家的嫡親傳人,你總要帶她去見世麵的,還能藏到幾時?”


    “比賽?什麽比賽?”


    我停住腳步,眼睛都亮了,學徒半年,我從對建盞一無所知,到燒出成型的兔毫盞,再到獨立控火成功,創造了太多的第一次,從師兄師姐到鄰家伯伯,誰不誇我是天才?


    有什麽比賽是我不能參加的?


    陸正平衝那伯伯擠眉弄眼,“愛濃還不到火候,這種水平去參賽,無異於自取其辱,你又何必逗她?”


    氣煞我也!


    從小到大比成績,我何時掉過鏈子?


    自取其辱?


    陸正平他看不起我!


    我雖未當眾駁他的麵子,但事後可沒放過他。


    “你說我還不到火候,可我已經能夠獨立控火,你不是說控火是最難的嗎?我連這一項技能都掌握了,你又怎麽斷定我贏不了比賽?”我太生氣了,渾身發抖。


    他瞪大眼睛,一臉震驚,半晌,他轉身,叫我跟他走。


    我一路跟著他,才知道家裏還有那麽大的貯藏室,裏麵裝的盡是些精美絕倫的瓷器,光建盞就有數百件,件件是精品。


    其實我家裏也有一個,都是我家時代留下來的古董,爺爺去世前曾把我叫到跟前,千叮嚀萬囑咐,說其中數十樣是傳家珍品,萬不能轉手他人,不然他死了也不會放過他,其餘則由他處置,窮時賣出一兩件,總不至於去要飯。


    後來我爸媽每次出門比賽,也要把我拉到貯藏室去詳說一番,總不過都是和爺爺一樣的話語。


    我爺爺絕對誇張了,他過世這十餘年,我爸統共為了買車賣出過兩件古玩,如今那些瓷器的品貌、年代、器型及大致價格,我都一清二楚,算得上半個古董通了。


    可我觀陸正平貯藏室裏的這些瓷器,倒都像是仿古的現代作品,遠不如我家那些值錢。


    “你搜集這些假東西作甚?”


    我隨意拿起一隻觀摩,才發現款字都是陸,原來不是仿品,而是陸正平的作品。


    “這些都是你做的?”


    我手裏那隻盞狀似油滴,表麵卻有以藍色為主的七彩光暈,仔細看去,宛如置身浩瀚星空,能看見時光流轉,星光閃耀。


    “這是——”


    “這是曜變,是我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公眾場合,交出的試卷,但它還不是很完美,隻能說與古宋曜變有些接近而已。”


    我聽後,再度看向那盞,曜變?


    那不是活在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玩嗎?


    我在家的時候就常聽爺爺說了,可我家裏都沒有,陸正平怎麽會燒的?


    他陸續給我介紹那些建盞,統統都是曜變,一件比一件更加精美,都是他參加比賽時拿獎的作品。


    十餘件作品之後,我默默退出了貯藏室。


    是我不配了。


    想要達到參賽的水準,我還差得太遠。


    但在我的心裏就此種下了曜變的種子,總有一天,我也會燒出曜變,堵住那些等著看我笑話的悠悠眾口!


    2016年2月7日,星期日,天氣:晴


    陸正平最近越來越討厭了,無論我怎麽討好他,他都對我很兇!


    大家都說我是被他寵在掌心裏的公主,狗屁公主!


    他喜歡喝茶,我就去學茶百戲。


    他喜歡建盞,我用燒製建盞的方法做了好多小玩意兒逗他開心。


    他喜歡我凡事做到極致,一鳴驚人,我拚了命也要爭第一!


    天底下有我這麽勞心勞力戰戰兢兢看人臉色的公主嗎?


    今天他又讓大師姐把我做的茶偶扔出去了。


    “不學無術!再這樣下去,你就真要廢了!你可對得起你們樓家世代傳承?”


    他竟然對我放這樣的狠話,我爺爺都不曾這麽兇過我!


    今天可是除夕啊,我為了準備這些禮物花了那麽久的時間,他不領情就算了,竟然還兇我?


    我恨他!我要跟他絕交!


    我要迴家,現在就迴!


    2016年2月8日,星期一,天氣:晴


    昨晚我行李都打包好了,沙姑忽然進來叫我,鬼鬼祟祟,宛如做賊,她拉我進廚房。


    才走到門口,就見陸正平在裏麵忙忙碌碌。


    沙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拒絕了。


    他說阿妹第一年在家裏過年,要讓她覺得有年味兒,大年初一這一天的飯,他都要好好做。


    沙姑偷笑,小聲跟我說,陸正平這雙手,一輩子隻做過瓷器,哪裏做過飯菜?


    他就不是燒飯的料。


    這句話被陸正平聽見了,他反駁:“燒菜怎麽了?不還是控火的事兒,那麽難的曜變他都燒出來了,還怕幾碟小菜?”


    他迴頭,正看見我站在門前。


    我們倆都愣住了,相顧無言。


    沙姑在中間做和事佬,笑盈盈跟陸正平說:“你看這孩子氣性多大?剛我從她門前路過,瞧見她在裏麵收拾東西,鬧著要離家出走呢!”


    陸正平愣神,半晌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大紅包來,皺著眉頭走到我跟前來,拍在我掌心。


    “離家出走,身上不帶錢怎麽行?出去玩玩也好,記得迴家就行。”


    他說完,垂著頭背著手離開。


    我看著他背影,感覺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我哭了,手裏的紅包捏成個團。


    “誰說要走了?是沙姑瞎說的,我就是收拾一下衣櫃而已!”


    他沒迴頭,但我看見他脊背一下子就直了,我猜他一定在偷笑。


    一整晚他和沙姑都沒睡,把家裏最硬的柴拿出來點燃來煉歲,保證灶台裏的火一夜不息,代表香火不息,紅紅火火。


    沙姑說自從我來了陸家,真是什麽新鮮事兒都瞧見了,她認識陸正平五十多年了,從沒見他煉過歲,問他為什麽不做,他說他又沒結婚,也沒有子嗣,在乎什麽香火息不息的。


    沙姑又問他為什麽現在又開始煉歲了,他看看我,笑嗬嗬道:“現在有香火了。”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對我的嚴格,不止是養父和養女的關係,更多的是傳承,建盞燒製技藝的傳承,他對我是寄予厚望的。


    老人們煉歲,守歲則是情投意合的年輕人的事,互相串門,聊天,玩樂到天亮,為長者守歲。


    我沒有情投意合之人,更沒有朋友。師兄師姐都大我許多,與我並不投機,幹脆留下和陸正平一道煉歲。


    他難得這樣有精神,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清醒過來時,他竟然已經做好一桌子菜,跟我說趁熱吃,待會兒要帶我去春遊。


    確定春遊的方向這一步特別有意思,清早起來在正堂裏點一炷香,香煙飄向哪裏,就朝那邊出發。


    今日我們向東出發,往村祠的方向走。


    作為女子,又是外姓人,我是沒有資格入村祠的,所以這條路線我倒還沒走過。


    隻能說祖宗用的地方就是好,風景優美,空氣怡人。


    大家都出來走年運,一路上好多個“過年好,吃了嗎?恭喜發財!”,此起彼伏,有趣的很。


    我原諒陸正平了,我要跟他好好學燒建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叫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匆匆夫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匆匆夫人並收藏叫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