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隻道他們祖孫難得一敘有說不完的話,不曾往別處想,便叫宮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迴來,閑著無事,便走進東軒。這是一間小小的書室,沿牆一排矮架,中間放著書案、坐榻和筆墨等物。


    他見書架上堆著不少書卷,便拿起卷軸上的簽子看,架子上除了《論語》、《孝經》和幾部佛經以外,便是《女則》、《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歡的《烈女傳》。


    想起她在行卷上寫的那些批注,他不禁納悶,她的點評很有見地,雖不曾旁征博引,卻也給他博覽群書的感覺,想來平日她看的也不隻這些。


    正思忖著,書架與牆壁的夾縫裏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錦緞書囊包裹著的一卷書,那紫色小團窠宮錦怎麽看怎麽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仿佛有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不是他用來裝《列女傳》圖的書囊麽?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軸,卻發現它死死卡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他用了點力抽出來,打開錦囊,一看裱綾和紫檀木軸,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遲越心一沉,抽開絲繩,展開卷軸,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擠在牆與書架之間,畫上已經多了幾道印痕。


    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兩夜畫出來的,寄寓著他對這樁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這樣棄之如敝帚地對待他的畫,那她對他這個人呢?


    尉遲越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跡,這念頭一旦在他心底生了根,便像野草一般瘋長,迴想今世以來的種種,一切都在印證他此時的猜測。


    她大婚第一夜不等他,不是為了養精蓄銳,隻是不願等他——也不在乎他是否會不悅,


    她不等他用膳,也不是因為在賢妃宮裏受了氣,隻是不在意他。


    她不舍晝夜地埋頭賬簿,不是因為急於接手內務,而是以此為借口,逃避與他親近。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沉,他不由想起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談笑的模樣,她帶著薄紅的雙頰,水波漾漾的眼睛,腮邊淺淺的笑窩,全都曆曆在目。


    她與寧彥昭才是兩情相悅……


    窗外一聲清脆的鳥鳴忽然喚迴他的心神。


    尉遲越鬆開握緊的手心,將那卷笑話似的《列女傳》圖重新卷好,縛住,放迴錦囊中,然後按原樣塞入書架與牆壁的縫隙裏。


    這些隻不過是他的猜測,便是她一開始不情願嫁他,如今成婚業已半月,他待她也算得體貼,說不定她已改了初衷也未可知。


    究竟如何,還需見了沈氏多加留意,悉心求證。


    尉遲越打定主意,便按捺住失望,靜等沈氏歸來,不成想等了約莫兩刻鍾,仍不見沈氏迴鳳儀館。


    他叫來一名宮人問道:「娘子何時出去的?」


    那宮人答:「啟稟殿下,娘子走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了。」


    尉遲越覺察出不對來,不由想起昨夜的事,莫非還有後續?


    他走出院子,對院外的沈家奴仆道:「帶孤去你們老夫人的住處。」


    此時沈宜秋正氣定神閑地坐在青槐院正堂裏,一邊啜飲上好的陽羨茶,一邊看著大伯母和三堂姊唿天搶地。


    沈老夫人麵色鐵青地坐在一旁,時不時搖頭歎氣,自言自語:「家門不幸!家門不幸!」二房和四房兩位夫人一坐一右,一個小聲寬慰勸解,一個給她端茶順氣。


    沈大郎垂首立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伯母袁氏摟著女兒哭了一陣,拿帕子揩揩眼淚,膝行至婆母跟前,抱著她的雙足道:「阿姑,看在阿袁這些年侍奉舅姑還算勤謹的份上,幫阿袁勸勸太子妃娘娘吧……阿袁隻得這麽一個女兒……」


    長房兩個年長的女兒都是庶出,袁氏嫁過來三年方才生下沈三娘,因而從小到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養出了如今這副性子。


    沈老夫人沒好氣地乜了她一眼:「就這一個女兒,叫你教成這樣子,你有何顏麵相求?」


    沈三娘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抽噎著道:「……你……你們不必攔我……我……我沒有……沒有臉活下去……你們為何不……不讓我死……」


    沈宜秋放下茶杯,一手支頤。她這三堂姊上輩子嫁得早,倒是沒什麽機會領教。不成想鬧將起來倒也豁得出去。


    沈老夫人氣得將手裏的杯子朝孫女頭上摔去:「死了倒好!讓她去死,死了清淨!我沈家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


    那杯子來勢迅猛,沈三娘唬得身子一縮,堪堪躲開,瓷杯砸在她身邊地上,碎瓷片濺起,不巧劃傷了她的手。


    沈三娘看著傷口裏洇出的鮮血怔了怔,眼裏忽然閃過厲色,撿起塊較大的瓷片,便要往自己手腕上摁,袁氏見了,立即飛身撲上去搶奪,兩人扭成一團。


    沈宜秋仍舊冷眼看著,神色懨懨,仿佛在看一場無聊的百戲。


    袁氏好容易搶下碎瓷片,沈三娘的手腕上還是被瓷片尖角戳了個針尖大小的口子。


    袁氏心疼得差點哭暈過去,對著沈大郎哭道:「郎君,三娘也是你女兒,你就忍心由她去死麽?你去求求太子妃……」


    沈大郎將手從袖子裏抽出來,臉一落:「我能如何?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袁氏一聽這話哭得更兇了,一邊哭一邊訴說:「我好好的人家出身,自從嫁到你沈家,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一日不輟,你一房一房地納妾,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地生,我貼嫁妝替你養,何曾有過一句怨言?」


    沈大郎見妻子當著其它幾房的麵揭自己的老底,一時間惱羞成怒:「將女兒教成這樣,虧你還有臉說!我不管了!管不了你們!」說罷竟然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袁氏摟著女兒哭得昏天黑地:「我命苦的女兒,阿娘無用,怪隻怪你托生時未擦亮眼睛,投到這樣的人家……」一時間將幾十年的冤屈和苦水盡數往外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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