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會怎麽做。


    寧府正院後堂,寧彥昭一臉沉靜地看著祖父烹茶。


    仲夏氣候悶熱,晌午下過一場雨,卻沒有帶來涼意,反倒將天地變成了一個大蒸籠,把人困在其中,四處都尋不見出路。


    嫋嫋茶煙中,寧十一郎看著祖父布滿壽斑的手,心道阿翁的手已經不如年前穩了。


    他依稀記得去歲秋日,祖父還與他們一起登終南山,甚至嘲笑他們這些兒孫小小年紀卻四體不勤。


    才不到一年時間,祖父已不是那個趿著謝公屐、健步如飛的矍鑠老人了。


    老邁好像總在一朝一夕之間。


    寧老尚書抬了一半眼皮看孫兒,隻見他額上起了層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層水霧,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還是硬硬心腸道:「知道阿翁為何叫你來麽?」


    寧彥昭點點頭:「孫兒知道。」


    不知從哪一日起,長安城街巷、裏坊中的小兒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兒來的童謠。


    沉水香,雕鳳凰,漆金畫,玉匱藏。


    寧老尚書道:「明白那童謠的意思麽?」


    沉通沈,漆同七,玉音似越,旁人或許一時不能參透,他與沈七娘結親,怎麽會不明白?


    「東宮屬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謠第一次傳到寧彥昭的耳朵裏,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場談話。


    不過他心中尚存一分僥幸,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幾日,最終還是避無可避了。


    寧老尚書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這時,茶湯沸了,咕嘟咕嘟翻著魚眼般的水泡。


    寧老尚書打住話頭,將爐火熄滅。


    寧十一正要去拿碗,寧老尚書搶在他前頭,舀了碗茶湯推到孫子麵前:「來,嚐嚐祖父煮茶的手藝。」


    寧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澀的滋味在口中漫延開來,韻味悠長,令人齒頰留芬,他如實道:「阿翁技藝出神入化,可與竟陵子比肩。」


    寧老尚書笑著搖頭:「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麽?」


    複又歎道:「祖父這一生,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到了這個年紀,也隻有樂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寧十一心中一動,「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八個字道盡了他們寧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孫兒知曉,謹遵阿翁教誨。」


    寧老尚書站起身,按了按孫子的肩頭:「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總要有取舍。你有抱負,有才幹,早晚能一展宏圖。你自小聰敏靈慧,阿翁相信你,不會為了一時兒女情長拋卻前程。」


    寧十一感到肩頭如有千鈞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滿腔抱負。


    一時間,祖孫倆都不說話,隻有簷頭積雨一滴滴打落在階前廊下。


    寧彥昭不禁想起那日在聖壽寺後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雙頰微紅,遞過一方繡著菖蒲花的絹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來美得如夢似幻,果然也都成了夢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悵然,仿佛一幅畫卷剛剛展開些許,驚鴻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開細瞧,那畫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謝阿翁提點。」


    寧老尚書眼中流露嘉許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書乞骸骨,屆時與聖人求一求,讓你入崇賢館。」


    本朝慣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孫可入崇賢館,然而崇賢館一共隻得二三十個名額,粥少僧多,像寧老尚書這樣有官無職、並無權柄的大員,也隻有長子嫡孫方有這待遇。


    寧老尚書這是想趁著致仕給兒孫換一個前程,但寧家孫輩不少,這前程著落在誰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間。


    寧彥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仿佛一道光,將他年輕的臉龐點亮了。


    本朝進士科不糊名,禮部侍郎身為考官,手中權力極大,而當朝禮部侍郎偏與他祖父有齟齬。


    這些年因他刻意的彈壓,寧家子孫空有一身才學而不能嶄露頭角。


    若是可以入崇賢館,館中學士便是其師長,有這些天子近臣的舉薦,禮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濟私,一舉及第指日可待。


    寧十一的目光堅定起來,再拜叩謝:「孫兒定當懸梁刺骨、囊螢雪案,不負阿翁栽培。」


    沉香鳳凰之謠迅速傳遍整個長安城,幾乎是街知巷聞。


    奈何沈宜秋鎮日在院子裏懶懶躺著,婢女們都隨了主人,也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謠傳入沈宜秋耳中時,已經是兩三日之後了。


    彼時她正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個給她打扇,一個剝了冰鎮的葡萄往她嘴裏喂。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便吃睡不香,這幾日也是,一見飯食葷腥便膩味,隻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鮮果。


    不出幾日,前陣子養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頜尖下來,便顯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邊剝葡萄一邊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來,前些時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罷了,小娘子來年就出門子了,到時候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橫豎就穿這一夏,到時候都要丟在這裏。」


    湘娥遺憾道:「都是上好的紗穀和花紗羅,倒不如一起帶過去,日後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幾身小衣裳,又輕軟又舒服。」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倒想得遠。」深宜秋笑道。


    湘娥認真道:「哪裏遠了,六月初下定,最晚歲末也該成禮了,到明年秋天就該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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