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心裏冷笑,也就是子孫不成器,否則他們沈家的女兒,何時輪得到寧家那樣的門第評頭論足?


    寧老尚書雖是正三品大員,但寧家祖上不過是高祖的一個裨將,憑著從龍之功發跡的,與崔、沈這樣鍾鳴鼎食的閥閱比不得。


    嶽氏見沈老夫人並未如她料想的那樣欣悅,不知自己又說錯了什麽話,忐忑道:「寧家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若依沈老夫人的本心,她自是希望沈宜秋入東宮為妃,即便隻是個側妃,也能為沈家出分力。


    而寧十一郎非但自己是白身,其父也隻是個太常寺丞,便是老尚書致仕,他上頭有叔伯父親和兄長,有什麽好處也輪不到他。


    嶽氏卻還在喋喋不休著「妯娌和睦」、「舅姑仁厚」。


    沈老夫人一哂,這些都是看不見影兒的東西,縱然是真,也不過讓嫁過去的孫女過得舒心些,她自己是舒心了,與家族卻是毫無裨益。


    可惜上迴錯過了皇後的尋芳宴,這會兒宮裏怕是已經定下太子妃和側妃人選了。


    孫女這出身,說起來清貴,可她父母雙亡,妝奩又不甚豐足,門第相當的人家怕是不願娶她,若是不能入宮,也隻有下嫁。


    沈老夫人心知孫女是高不成低不就,除非把孫女遠嫁,否則寧家已然是上選。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放孫女去相看。


    她心裏雖已有七八分允了,但該端的架子還得端足,沉吟片刻道:「七娘她父母不在了,此事還需與她兩位伯父相商。」


    嶽氏是直性子,哪知道沈老夫人肚子裏那麽多彎彎繞繞,一聽便當了真。


    外甥女那兩個伯父是什麽人品,京中無人不曉,婚事讓他們來做主,非把小丸賣了不可。


    她心裏焦急,麵上帶了出來:「老夫人是小丸的祖母,隻要老夫人首肯,想來她伯父們也沒有二話。」


    沈老夫人卻隻是悠然地啜飲茶湯,聽她說得口幹舌燥,這才鬆口:「既然舅夫人極力促成,老身自是信得過的。」


    嶽氏大喜,又小心翼翼地道:「還有一事,寧家老夫人近來病篤,已臥床多日,寧二夫人的意思是讓兩個孩子早日過定完婚……」


    沈老夫人的眉頭蹙了起來,撂下茶碗,輕薄的越州瓷在紫檀上一磕,聲似金玉。


    嶽氏的心也跟著一顫。


    「我這做祖母的雖不算盡心,七娘到底是我自小看大的,」沈老夫人道,「這麽去給人家衝喜,恐怕她父母在泉下也要怪我。」


    這話說得十分重了,嶽氏忙不迭地賠罪:「寧家絕無這個意思,不過是怕事情生變,耽誤了兩個孩子的婚期。


    「寧二夫人也十分過意不去,特地叫阿嶽先來說一聲,若是老夫人不見怪,她擇日再登門致歉。」


    沈老夫人這才略微緩頰,慢慢道:「想來寧家也不至如此不知禮數。」


    嶽氏鬆了一口氣,又替寧家、寧二夫人說了一席好話,這才起身告辭。


    不出幾日,寧二夫人與她婆母江氏果真攜了重禮登門拜訪,沈老夫人賺足了臉麵,寧家人又許以重聘,她這才對孫女的婚事點了頭。


    塵埃落定,沈宜秋懸著的心終於放迴了肚子裏。


    自從她和寧十一郎的親事議定,沈老夫人便不怎麽管她。


    既然不能光宗耀祖,那她在祖母眼中便與一著廢棋無異。


    沈老夫人連《女則》、《女孝經》和《列女傳》也不叫她勤加溫習了。


    祖母的放任自流帶著點謳氣的意味,誰知卻正中了孫女的下懷。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以外,沈宜秋便窩在小院裏,或者翻翻棋譜,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些足衣、 帕子、香囊之類的小件繡活。


    她的女紅稀鬆平常,但紋樣配色上總能獨出心裁。


    比如尋常的對鹿紋,偏在角上繡一篷細碎的野花,在一色的連珠紋裏嵌一顆反色,或者將葉變作紅色、將花變作綠色,甚或在好好的寶相花中間繡一張貓臉。


    大約大事上謹小慎微、墨守陳規的人,才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找補一下。


    上輩子郭賢妃常挑剔她的女紅不合式樣,張皇後卻愛煞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還請托她畫了不少花樣子。


    想到張皇後,沈宜秋有些淡淡的遺憾,宮裏雖有尉遲越、郭賢妃與何婉蕙這等討嫌的,卻也不乏可親可愛之人。


    比如張皇後,他們與其說是姑媳,倒更像是知交,這一世卻是無緣再會了。


    更多時候,沈宜秋幹脆什麽都不做,往廊下竹榻上一躺,看著婢女們忙裏忙外,甚或隻是伴著鳥聲蟲鳴,看看天邊流雲,便可適意地度過半日。


    上輩子營蠅狗苟過了頭,這浮生半日閑便顯得難能可貴。


    這一日,沈宜秋閑來無事,歪在東軒的黑檀木小榻上,見婢女湘娥正研香粉、打香篆,忽地來了興致,坐起身挽起衣袖道:「我來打。」


    打香篆是樁巧活,填香不可太實,亦不可太鬆,把項香模翻覆倒扣時不可有半分猶豫,須得眼明手快、一氣嗬成。


    沒有成百上千迴的練習,打出的香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糊成一團。


    小婢子們一聽小娘子要打香篆,都停下手裏的活計,圍上來看熱鬧。


    沈宜秋從盒子裏挑了個壽字模,素娥疾唿:「小娘子莫要托大,這字最是難打。」


    沈宜秋衝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挽起袖子,執起香匙,舀起香粉往篆模裏填,填一層用指腹輕輕壓平,直至填滿。


    隻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皓腕果斷又靈巧地一翻,將香模往銀鎏金蓮瓣紋的盤爐上迅速一扣。


    一個清晰可辨的篆書壽字便宛然出現在盤中,一分不多,一分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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