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一口一口吃得認真,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陰影。


    有人過來了。


    穿著月白色外袍,黛色交領中衣,並未出聲詢問,徑直在對麵坐了下來。


    無定恍若無覺,專心咬著碗裏的餛飩,時不時擺弄一下手裏剛買的小玩意兒。


    京墨並未抬頭,心下覺得此人隨意了些。


    男子說了句:“照舊。”


    聲音冷冷淡淡。


    京墨聞言愣了一下,隨後抬起頭。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撞入她的眼簾。


    是漆垚。


    他正坐在對麵,白皙矜貴的麵龐透著疏離,棱角分明的輪廓增添了幾分英氣,古井無波的眼神又多了些許沉穩。


    比之十二年前的我行我素,如今隱隱有種上位者的威儀。


    京墨直愣愣地看著他,眼裏心裏都有些慌亂,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再見故人。


    手中的湯匙掉在碗裏,濺起星星點點的油花。


    髒了桌子,漆垚微微皺了皺眉,來迴掃了京墨兩眼,發現她腿腳不便,心中生出一些異樣的情緒:


    “你的腿什麽時候斷的。”


    “啊,嗯?”京墨下意識接了話,嘴角不自覺抽了抽,心裏的不悅陡然升起:不正是被你害的嗎,狗東西。


    但吐出的話卻是:“多謝公子關心,家有惡犬,不慎被它咬傷。”


    說完感覺並不解氣,又加了句:


    “不過請公子放心,我自然有手段收拾它。”


    漆垚並未接話,隻是一直盯著她,盯得她坐立不安,盯著她毛骨悚然。


    盯得京墨由理直氣壯變得心虛難安。


    “這廝看什麽呢,眼珠子好看就能隨便瞪人?當我沒長眼?來呀,互相瞪。”


    京墨心念一動 ,身體就開始不聽使喚,幹瞪著眼跟人對視,一看架勢似乎要跟人分個高下。


    越看心越癢。


    不是,這才過了十多年,狗東西怎麽越長越好看了。


    有道是相由心生,如此黑心的妖怪老天爺憑什麽賜予他這樣一副皮囊。


    尤其是那對招子,深邃明亮,像琉璃琥珀一樣盛著光。


    妖孽,絕對是妖孽。


    京墨心裏如染缸一般,她的目光一直流連在漆垚的臉上, 好似要把人看個透。


    漆垚話頭一轉:“你身邊這位是個混妖。”


    無頭無腦的一句話,讓京墨瞬間冷靜了下來:麵前這位,是曾經的仇人。


    她拂了拂衣袖,正襟危坐,肆意眷戀的眼神瞬間變為了銳利和警告。


    無定聽見了,他不喜歡混妖這個稱唿,當下有些生氣,雙目圓睜,手下的小玩意兒也被捏碎了。


    瞧著是要撒氣。


    空氣中彌漫著劍拔弩張的味道。


    “來咯,客官,這是你要的餛飩。”


    店家娘子好巧不巧湊了上來。


    氣氛緩和了些,京墨攪了攪餛飩,心緒平靜了,如今的她已經不是曾經的江白白,在漆垚麵前,她不過是身無長處的一介凡人,對妖族少主,不該這般放肆的。


    漆垚的餛飩並無青蔥點綴,紅紅的油辣子鋪了厚厚一層,他也不怕燙,舀了一個就往嘴裏送:


    “人妖結合,有違天道,不會善終。”


    京墨:“……”


    吃就吃吧,還要說些不討喜的話,當真惹人嫌。


    心裏正猶豫著是忍下這口氣,還是當麵迴懟。


    一看漆垚,他被辣著了,麵上沁了一層薄汗,眼睛半眯著,嘴巴半張,不停喘氣,像隻乞食的小狗。


    京墨的心情莫名愉悅,她托著腮,眼睛明亮:


    “公子,你嘴裏的混妖是我弟弟,出生並非他能選擇,但也有活著的權利,還望公子嘴下留德,莫傷了他的心。”


    說著從漆垚碗裏舀走了幾顆餛飩。


    “吃東西還堵不住你的嘴,那索性別吃了。”


    漆垚盯著麵前隻剩紅油的碗,腦子一片空白:這人怕是不想活了?敢在我嘴下搶食?


    還未等人理清思緒。


    京墨:“無定,咱們迴去吧,今個也累了。”


    “你瞧我們運氣多好,遇到公子這等善人請吃餛飩,多謝公子,公子慷慨,公子大義,若有緣再見,我請公子吃滿漢全席。”


    說話的聲音極大,店家娘子趕忙過過來收錢,這頓飯錢她是賴定了。


    漆垚心裏有股奇怪的感覺,不知是生氣還是別扭,他一言不發,掏出一把銅板,扔在桌上,隨即腳尖輕點騰空飛走了。


    把路人嚇了一跳。


    雖說這是修道宗門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修行之人也多,但一般都會避諱著,不會輕易在凡人麵前動用術法。


    這妖族少主還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京墨沒在意這些細節,她是覺著漆垚腰間的荷包有點眼熟。


    “狗崽子找女人也這麽沒眼光,荷包縫得醜死了。”


    兩人迴去客棧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準時來到澤天宗,接待她們的還是昨日那個小弟子。


    小弟子一見人,恭敬地行了一禮:


    “姑娘所托之事,昨日已稟明本派長老,長老請示了掌門,邀姑娘前往相商。”


    京墨:“因我腿腳不便,幫我推車的是我的弟弟,可否一起進去?”


    小弟子:“當然要予以姑娘方便,請隨弟子往這邊走。”


    說完就領著她倆進去了。


    進門後,是寬闊的石板路,兩側栽種的是桃樹。


    京墨記得,這桃樹結的桃子可難吃了,硬邦邦的,一點味兒都沒有。


    據說是以前某個師祖爺的道侶喜歡吃桃子,特意種下的。


    眼光還真是差呢。


    三人走了一刻鍾,來到千步梯。


    千步梯前有一麵光滑明亮的鏡子。


    這可不是什麽普通的鏡子,名為“遁形”,每個進來山裏的人都要照一遍,以免什麽妖魔鬼怪使用了神兵法寶藏匿真身。


    京墨看著鏡中的自己,迴想起三十二年前第一次入澤天宗時,也照過這麵鏡子。


    當時還是和華菀菀一起照的。


    那時候,鏡子裏的她,衣服是破爛的,不合身的,頭發是亂糟糟,就連穿得草鞋都是鬆散的。


    她拘謹地站在鏡子前,第一次覺得羞愧難當。


    而華菀菀則衣裳整潔華美,發髻梳得精致,白淨的頸脖戴著赤金瓔珞。


    相較之下,兩人雲泥之別。


    而現在。


    一個是眾星捧月,一個卑微如塵,這命,是否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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