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五捂著手腕上的五道紅痕,呲牙咧嘴的還不忘放狠話:“侯老頭你給我等著!”話還未完,踢踏著不穩的步履逃出了巷子口,依稀攜著一人影遠走了。


    夏乾好奇探頭出望,沒看清那人麵貌。他轉頭看向侯老頭,笑得滿麵春風。侯老頭倒沒顯得多高興,垂頭喪氣的往茅屋裏去了。夏乾忙跟上,口中還老爹老爹的叫喚。夏瑜夏麟則互看一眼,依舊留在門外。


    侯老頭莫不做聲,也不搭理他,靜靜的坐著。夏乾沒見過他老爹這樣消沉,隻當他是不是方才受了傷,問道:“老爹,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


    侯老頭嗜酒成性,臉上兩坨醉紅長久不褪,總叫人瞧著半夢半醉的樣子。他長歎一氣,噴出些酒氣來,慢吞吞道:“你怎麽迴來了,隻當你不會再迴來了。”


    夏乾怪道:“為什麽,這兒是我的家,我當然會迴來了。”


    侯老頭依舊垂頭隻兩隻混濁的眼珠往上一翻,正眼瞧了他一下。“家?這兒不是你的家。你不是迴去認祖歸宗了嘛。”


    夏乾皺了皺眉,頗為愧疚。


    侯老頭雖然自己不著調,可對夏乾也還真是全心全意的照顧。從前家中貧窮,都無米下鍋了,可路遇書攤瞧見那低價甩賣的破舊書,他自個兒都不認識上頭的字,卻還從所剩不多的錢裏扣出幾個銅板換了那本書攤老板口中的文學名著。迴了家,把那書往夏乾手裏一丟,叫他一月讀完,否則抽他。夏乾為難,又懼怕挨打。沒法兒了隻能偷偷去了私塾學堂,扒著門縫偷看人家讀書學習。


    這一來二去,他還真一月讀完了那書。


    “孝於親,所當執。”夏乾說著從床頭架子上抽下那本破舊不堪的三字經。“不管我姓什麽,身在何處,你都是我的老爹,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侯老頭眨了眨眼睛,似乎淚花在閃爍,他就著麻布衣袖揉了揉雙目。他嗓音又亮了起來,“不愧是我的兒子,果然是學了本事來了。”


    夏乾撓了撓額頭,笑了笑。


    “誒,對了。你身上有沒有錢。”侯老頭忽然起身衝到他麵前,開始摸他的衣襟袖口。


    夏乾推開,迴道:“我沒錢。”


    果然他老爹還是他老爹,嗜賭好財一點沒變。


    侯老頭一下沒了精氣神,背一駝,成了佝僂老人。


    “你要錢幹什麽,給那馬五還錢?”夏乾問道。


    “不還錢能怎麽辦,真讓他砍我一隻手啊。想起馬五那小人得誌的嘴臉我就來氣。前不久還舔著臉跟我借錢,沒兩天他娘的就翻臉不認人。狗娘養的玩意兒。”侯老頭背著手,憤憤不平的朝門口大罵道,把那大黃又嚇得狂吠。


    夏乾聽到裏頭一絲玄機,問道:“我聽他話裏說他開了家賭坊是怎麽迴事?”


    侯老頭解釋道:“他問我借錢就是為了開賭坊,我本以為他搞不出什麽名堂勁兒的,誰知道他還真的做得風生水起。沒一個月,宅子也買了,馬匹也有了。”


    夏乾又問:“賭坊現在這麽賺錢?”


    侯老頭迴道:“哪兒啊。他賭坊剛開的時候,一直賠錢,我頭一迴去掙了一大把。結果沒贏兩天,就一直輸,醒過神來的時候來就欠了一大把了。”他越說聲音越小,眼睛一直往夏乾那兒瞄。“其實不止我,好多人都這樣。”


    “他家賭坊在哪兒?”夏乾打斷他。


    “相城長街最北邊。”


    夏乾話不多說,扭頭就走。


    侯老頭在後問道:“你去哪兒?去偷啊。”


    夏乾瞪他一眼:“幫你解決這破事兒。”他趕出門去,喊上夏麟夏瑜一塊出了後巷。


    侯老頭站在門口遠看他三人背影,口中念念有詞:“我兒子出息了,還有馬仔了。”


    三人偏離原本的路線,夏麟和夏瑜已經在外聽到了他二人談話,遂也不多問問題,緊跟他往北邊去。


    長街是相城最繁華的地帶,依山傍水,腳下還有一條長清灣。飯館酒樓都開在這條街上。這會兒路上早市剛結束,迴程的人潮擁擠。他仨人循著兩側相連的屋頂,踩著瓦片一路往盡頭去。


    不消一刻,順利到達。其實將近長街末端時,已經是門可羅雀。可到這家賭莊時,烏泱泱的人不停出入,擠在裝修普通的小黑泥胚房裏,有人笑有人愁。


    夏乾目光拋向夏麟,手一攤:“來,給錢。”


    夏麟嚴肅的看著他:“你要去賭?沒有!”


    夏乾急匆匆的去翻他的衣襟袖口,跟他老爹的動作如出一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進去看看怎麽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借口!”夏麟躲開他的胡攪蠻纏,不聽他巧言令色。“沒有就是沒有。”他毅然決然的拒絕。


    夏乾瞪他:“我再問你一次,你給不給?”


    夏麟用力搖頭。


    夏乾豎起一指,指著夏麟抖了半天才氣得吐了一個“好”字。他扭頭看向一旁的夏瑜,挑著眉笑問道:“夏瑜呀,你有沒有錢啊。”


    夏瑜聞他點到自己,愣愣一抬頭,同時手也探進自己袖口裏,掏出一隻小巧的錢袋,剛露出一角就被夏乾倏地奪走了,然後以屁股著火般的速度衝進了人滿為患的賭坊,淹沒在人雜之中。


    “誒。”夏瑜盯著他消失的背影,無辜道:“怎麽搶人錢呐。”


    夏麟在他肩上拍了拍,深深歎了一口氣。


    夏乾滿臉笑意的掂了掂手中的小錢袋,拉開一看,喔唷,還不少。


    他四周環顧,五六個賭桌外圍都圍滿了人,耳邊全是壓號聲。黑壓壓一片也看不清人臉,也就那扇小窗透進來的些許光亮照著裏頭的動向。


    夏乾還沒來得及選去哪桌,就被後進來的人擠到了最近的一桌。他卡在一個桌邊的狹窄空隙中,看見了賭桌上的骰子和骰盅。他觀望這桌賭徒神情,個個麵露喜色,激動的雙眼充血,眼裏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反觀那做莊人,情緒倒不是很高漲。


    做莊人招唿著下注,夏乾意思意思扔了個銅板壓了大。他身邊有個農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提醒他:“小夥子,有錢就多壓點,贏了可是十倍。”


    “十倍?”夏乾驚愕。


    中年男子點頭:“而且你運氣好,今兒這一桌是貌似是玄桌,你可有的贏了。”


    “還有下注的嗎?”做莊人問道。


    夏乾還沒緩過神來,中年男子抽過他手中錢袋就全往“大”上壓去。他得意道:“小夥子你看著啊。”


    隻見那幾枚骰在在骰盅裏搖晃碰壁發出清脆聲,砰的一聲,一壓桌麵,開盅。


    “四五六點,大!”


    隨著做莊人喊出結果,賭桌上的賭徒們又是一陣激動,瘋了似的往自己懷裏攬錢。


    夏乾捧著手裏忽然翻了十倍銀子,慶幸的莫名其妙。然而他身後那一桌的人個個怨聲載道,輸的一敗塗地了還不肯離開。他有意去別處瞧瞧,剛轉身便被那中年男子拉住,他警告道:“我勸你別亂走。這兒的規矩,不到日落,你不能離開這個桌子,否則……”他指了指內間裏的打手。


    夏乾皺了皺眉頭,繼續了下去。這場賭博一直持續到日落下山。四野鄉下發出老鴉嗚咽聲和大雁撲棱翅膀飛翔而過的風聲,夏乾在漫天霞光下出了賭坊。


    夏瑜問夏麟借了錢買了一串糖葫蘆,正滿心滿意的舔著外頭的糖衣。見夏乾低眉順眼,身形搖擺的走到麵前,頓時沒了吃糖的興意。


    “怎麽了?輸光了?”夏瑜關切問道。


    夏乾長長的歎了口氣。夏麟沒好氣的斜眼睨他。


    “沒關係啦,其實裏麵也沒多少錢。”夏瑜反倒安慰他。


    夏乾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


    夏瑜撓了撓頭,把糖葫蘆湊到他麵前:“要不,我分你一顆山楂。你別不高興了。”


    夏麟氣道:“你安慰他幹什麽,他自己活該。”


    夏乾又歎了一口氣,“手,伸出來。”


    夏瑜乖乖伸出右手,托起了夏乾遞過來的一個錢袋,分量重得他差點沒托住。銀子碰撞的清滑聲總是那麽悅人。


    “哪兒來的這麽多錢?”夏瑜問道。


    夏乾甩了甩手,疲憊迴答:“我從來沒覺得贏錢這麽辛苦。”


    “這還不高興嗎?”夏麟冷冷道。


    夏乾說道:“我賭了幾十把,一把都沒輸。但是……”他抬起眼皮,眼裏閃著精明。“除了我所在的那一桌,其餘六桌沒有一把贏過。”


    這賭坊的規矩奇怪,每日有一桌玄桌必贏,其餘六桌則為紅桌,必輸。進賭坊必先選賭桌,一旦選擇不到日落不可離開,運氣好一夜暴富,運氣不好傾家蕩產也有。至於為何有這麽多人屢敗屢戰,隻因那七分之一的暴富概率太過誘人。


    夏乾自然不信那如井底之蛙的馬五會想到這樣新奇的玩法。三人立馬發現這其中詭異之處,接下來這三日,夏乾依舊進去賭錢,夏麟和夏瑜則躲在暗處觀察。


    終於在第三天的夜裏,馬五帶著一個人進了賭坊裏屋,點上了油燈。兩人從頭到尾不說一句,隻在明窗上映著兩個人影。


    夏乾做了個向前的手勢,三人躡手躡腳往前賭坊去。夏乾斂聲摒氣地在明窗紙上小心翼翼地戳了一個小洞,睜著一隻眼向裏看去。


    隻見馬五掏出許多賬本來遞給他眼前之人,那人當即翻了起來。馬五將油燈推到他眼前助他用眼,才讓夏乾看清那人的麵目,不過是個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少年人而已,但是他木訥的眼神,癡癡呆呆的神情卻又顯得不像個正常人。


    馬五坐在少年人對麵,裝模作樣的盤著兩個獅子頭,環視了一圈這賭坊。最後目光落於少年人,露著一口黑牙,笑得合不攏嘴:“姚秀才不愧是姚秀才,被打傻了還這麽會算賬。多虧了你,我才能翻身啊……”他翹著二郎腿,拍了拍木質扶手。


    那個被稱為姚秀才的少年乖順的低著頭,不言不語的盯著手中賬本。久久,火光搖曳,光線脫離他臉麵時,他的眼裏閃過一道微不可查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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