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裏安靜得能聽見殿外傳來的微小聲音,太監宮女小心翼翼又忐忑的腳步聲;風吹過時,殿門外一眾侍衛頭上的翎羽在風中搖擺;連遠在院子角落裏的那幾棵剛長出新芽的梅花樹,都在風裏沙沙作響。


    於彼聽了一會兒,感受著外麵的新鮮空氣,感受著心髒慌亂的跳動,一下一下,沉如鼓點,震顫著她的耳膜。


    現在這樣是不是就挺好?於彼忽然覺得自己今日確實過於唐突了,要是像以前那樣,她至少還能以朋友的身份,以君主的身份,以旁觀者的身份,陪在她身邊,同她說話。


    可現在呢,她做出的任何逾越舉動,都有可能讓她厭惡自己,讓她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推遠。


    於彼從心裏感到退縮,但現在的情況她還怎麽退?


    “秋成,我在幻境裏見過你。”於彼神色留戀,語氣裏滿是歎息。


    “境由心生,千萬畫麵皆為施法者心中所念所想,這是書裏的話。我初時很不理解,幻境不是由施法者編織出來的嗎?既然受人控製,又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但後來,我施法過很多次,不論編織的幻境是什麽內容,你總會出現,以任何可能的樣子出現......我見過你摸著我的臉說你在乎我,也見過你拉著我的手要帶我逃離這裏。”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這是我的夢魘,從來不是我所見的真實,可幻境裏的你,卻一次比一次清晰。你的眼神、你的微笑、你的話語,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每一次進入幻境,我都期待著能與你相見,但同時也在害怕麵對那個虛假的你。”


    “我試圖去抗拒這種感覺,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隻是我的執念而已。然而,每當夜深人靜獨自一人之時,那些畫麵就會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讓我無法入眠。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境。”


    “明知那是鏡中花,水中月,我依舊願意沉醉其中,不願醒來。因為隻有在那裏,我才能真正地感受到你的存在......”


    錦秋成僵硬著身子,心裏密密麻麻的感覺到疼,她想說些什麽,卻在開口時選擇沉默。


    她不能說,也不該說。眼前這個人一定不是女帝於彼,也不是她找的那個人,可她是誰?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明明是追隨著她的魂魄而來,親眼看著她出生,怎麽到了這裏,忽然就出了錯?


    對了,是一年前,從一年前開始,於彼就不像女帝於彼了,一年前她感知到還是於彼的魂魄,但在這一年......


    錦秋成念從心起,指尖輕點額間,眸光染上淡淡的藍色,探尋的目光看向伏在她膝蓋上的於彼。


    神識裏,她看見的是一片虛無,又或者說是霧蒙蒙的一團,無論怎樣努力去探索,她都無法穿透這層神秘的屏障,窺視到於彼靈魂深處的秘密。


    她看不見於彼的魂魄了......


    還來不及反應,錦秋成的眼睛突然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疼痛,仿佛有無數根細針紮入眼中,眼前變得一片模糊。喉嚨間湧上一陣腥甜,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嘴角隨即流淌出一縷鮮血。


    這是她第二次忽然之間就瞎掉了。


    錦秋成眨了眨眼,愣愣睜大眼睛,她什麽都看不見了。她上次在慈寧宮,哀莫大於心死,體內真氣一瞬間逆流,但好歹瞎掉之時眼前還能隱約看到一些光亮,才自己摸索著迴到觀星台。


    現在是完全瞎掉了。


    和上次不一樣,這次是被神識反噬了。


    錦秋成閉上眼睛,把於彼推開,而後把發抖的手收進袖袍裏,抱著手,冷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是誰,你不是於彼......”


    不是於彼的於彼一愣地看著她,腦子裏飛快閃過她剛剛說的話。她怎麽知道自己不是於彼?什麽時候被她看出來了?不過,她看不出來才是不正常的吧,畢竟她養了女帝於彼二十多年,怎麽會不知道女帝於彼是什麽樣子。


    錦秋成的臉越來越白,看著於彼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想對了,可她不願承認,不能是這樣,不能......


    如果現在在她眼前的人已經換了芯子,那在身體裏原本的那個魂魄呢?她找了......她尋找了一千多年的那個人呢?那個人......去了哪裏?


    她壓抑著,喉嚨裏的血腥味蔓延上口腔,她沒忍住又吐了一口血。眼前雖然看不見一點東西,明明已經失了視覺,但她的眼眶卻越來越紅,比她嘴角的那一抹鮮血還要紅。


    原來,杜鵑啼血之痛是這樣的啊......


    眼看著錦秋成在短短一刻鍾裏吐了第二口血,於彼一驚,連忙從懷裏的錦帕拿出來遞給她,眼神抱歉的樣子。


    “國師已經看出來我不是於彼了啊,可我確實叫於彼。”於彼搖頭歎氣。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我來自於未來異世界的一個先進文明,做這個皇帝滿打滿算也有一年了。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已經有兩三天沒有睡了,我明明記得,我在那天晚上已經猝死在公司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再睜開眼睛就來到了這裏。”


    錦秋成隻聽懂了上半句,到了“公司”、“猝死”,她就有些聽不理解了。


    於彼臉上扯出一些笑,“說來也是有緣,不知國師大人知不知道,女帝也是猝死的,她也幾夜沒睡,一直在勤政殿批折子,然後就把自己批死了。”


    所以,猝死是指出乎意料的死亡?


    錦秋成不太理解,她隻聽明白了“死”這個字,這個字一出現在她腦子裏,眼淚就已經爭先恐後的流了下來。


    人類啊,你為何如此脆弱?


    千年已過,這一次輪迴,你就要跟我迴上界了呀......你為什麽,忽然就離開了我呢?


    阿彼......


    錦秋成就坐在那裏,維持著剛剛的姿勢,雙手規規矩矩地收在袖袍裏,背脊挺直。


    她隻是坐在那裏,無聲的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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