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


    這個時節是不周山下的蟹農們最為繁忙的時候,經過了大半年的忙碌,秋收時分收獲上來的大閘蟹最為鮮美,自然也最受到修行者們的歡迎。


    當今皇族對周朝修行者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尤其體現在這些方麵。不論修為高低,修行者們大多保留了部分在凡俗之時留下的口腹之欲。


    用那位小皇叔的話來說便是,修行,不是為了修行本身,而是為了更好的活著。倘若連口腹之欲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要斷絕,那修行還有什麽意義。


    這句話當然得到了大多數修行者的追捧。


    所以人族皇朝的修行界與凡俗之人,也很難徹底的斷絕開。


    這當然是好事,凡俗之人能看得到修行界,有憧憬,便會產生修行的欲望,為周朝修行界補充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便比如說不周山上,蟹農們修行了的也是不少,甚至還有部分蟹農修行便是為了更好的捕蟹。


    隻是今日,這些蟹農們的臉色卻並不是很好看,便連平日裏山腳下的那些往來如織、群賢畢至的客棧和酒樓都幾乎沒什麽生意。


    所有人都知道,是因為山上的原因。


    這家酒樓原本的生意很是不錯,酒樓的掌櫃本身就是蟹農,丹丘生往常裏也經常來這裏吃,隻是沒有像今日這般,一連點了二十匹大閘蟹。


    三位披堅執銳的蕩寇軍甲士坐在了他的對麵。


    人皇說是請,倘若真的是請,又何須讓蕩寇軍的人來請。


    還是這般大搖大擺的請。


    還是一百二十萬蕩寇軍的龍武大將軍親自來請。


    丹丘生細細品著嘴中的蟹黃,他從未吃的這般貪婪,因為以後很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能讓大將軍親自登門,丹丘生三生有幸。”


    三人中為首的中年男子,赫然便是龍武大將軍屈弘毅。


    從軍職上來看,屈弘毅僅次於王玄策,跟東南傾和金步搖算是平級。可是誰都知道,一百二十萬蕩寇軍盡歸這位大將軍統帥,若當真隻是要請一個丹丘生,自然用不著屈弘毅親自出馬。


    這是紫陽宮裏那位沉默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第一次亮劍。


    丹丘生吃的並不急,看起來倒像是有意在拖延時間。


    但屈弘毅也並未催他,因為這是陛下的意思。


    他道,“我倒是相信那些事情跟丹長老沒有關係,若有可能,屈某人會盡量保丹長老平安。”


    丹丘生突然笑了,嘴角的蟹黃讓他的笑容顯的有幾分滑稽和可笑。


    “丹某人是七星宗的人,那麽有沒有關係,還重要嗎?”


    “看來陛下預料的果真不錯,丹長老確實是知道一些事的。”


    丹丘生擦了擦嘴角的蟹黃,看著屋外的梧桐樹葉,層林盡染的不周山實在是很美,也很讓他懷念,他想要把這幅畫麵鐫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然後帶走。


    他搖了搖頭,便好像迴憶一件最為漫不經心的事情。


    “陛下啊,他是個有野心的人,他的那位小叔也是,隻不過他們和三皇子實現野心的方式不同。小皇叔事出,我周朝修行界和凡俗均是波雲詭譎,陛下能夠隱忍二十多年未出一言,隻怕丹丘生知道的這些事,難以滿足陛下的野心啊。”


    丹丘生看著屈弘毅緩緩開口,如同最為普通的朋友之間的家常。


    但兩人都知道,這不是家常。


    更像是遺言。


    ……


    ……


    幾人若是全力趕路,其實隻消三五日,甚至更快便能趕到鳳岐。


    但不管是丹丘生,還是屈弘毅,都若有若無的放緩了步伐。


    今日已出了不周山的範圍。


    屈弘毅看著身後巍峨險峻的群峰,心道七星宗的那位若是想要出手,現在應當是最好的時機了。一旦出了江淮行省,以陛下對鳳岐的掌控力度,道尊是很難找到機會的。


    於是屈弘毅便挑了一處客棧,讓兩位副將和丹丘生暫行歇息。


    僅僅是趕趕路而已,對屈弘毅這般通玄境的大物來說哪裏用得著休息?便是兩位副將,也俱都是太初境的修行者。


    這意思便很明顯。


    人皇從不擔心道尊出手,屈弘毅也不擔心。正相反,道尊若真能沉住氣,他們反而可能會沒有鐵證。


    縱然丹丘生可能知道一些事情,然而畢竟過去了很多年,線索也終究隻是線索。


    晴空萬裏無雲,大路坦蕩無垢,一切便如表麵上那般平靜。


    道尊沒有出手,甚至連七星宗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這有些出乎屈弘毅的意料,難道他便很確定,陛下不能從那些蛛絲馬跡上順藤摸瓜?或是,丹丘生願意為他守住一些秘密?


    午後,屈弘毅和丹丘生便繼續上路。


    兩人說到了一些事情,說到了七星宗,說到了陛下,甚至說到了紫皇。


    一日便要這般過去。七星宗平靜如常,蕩寇軍按捺不動,至少在表麵上,人族皇朝還是風平浪靜。


    然而在傍晚,表麵上的瓶頸終於被一個來人打破。


    看著衣裳已經很是破敗,洗了又洗,補了又補的劍修,屈弘毅的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絲驚詫。


    “陸青山?”


    ……


    其實從很多方麵來看,這些年來人族皇朝的所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小皇叔事出、鬼族、善見城和前朝餘孽,歸元劍派是最應當被懷疑的。


    正因為如此,歸元劍派反倒是最不大可能。


    陸青山早已不是當年國子監的那個小監生,現在的人族皇朝內也再無當年那個驚才豔豔的三皇子。


    所以屈弘毅才想不通陸青山會來到這裏。


    這次的事情對歸元劍派是一個機會,人皇將目標轉向了七星宗,這種機會他們再等二十年,兩百年可能都等不到。


    但陸青山來了。


    不管是因何而來,人皇的注意力都會重新放到歸元劍派的身上。


    這對歸元劍派有百弊而無一利,劍修的人數實在是太少,一百多個劍修者,跟周朝一百多萬的蕩寇軍比起來便如一葉孤舟。


    所以屈弘毅打算跟這位劍尊談一談。


    ……


    陸青山來時,是背著紫青雙劍的。


    這位劍尊雖然很少露麵,但是三人之間卻並不陌生,對陸青山的一些習慣,屈弘毅和丹丘生都是知道的。


    比如說陸青山曾當過一段時間的小乞兒,流落街頭,朝夕不保。縱然現在成了劍尊,生活方麵也是極為簡樸,據說一身衣裳能穿個十來年。


    他還有一個習慣。


    很少出劍。


    陸青山恐怕是往前推一千年,往後推一千年,能用手解決問題便堅決不出劍的劍修者。


    原因很多人都知道,周朝有兩把紫青雙劍。相較於紫電青霜和他的主人,劍尊不僅實力上有些差距,還曾做過一些錯誤的事。


    這被陸青山視為奇恥大辱,事實上很多劍修也都有這種習慣,比如說當年的劍三,一日不勝劍一,便終生用劍三這個名字。


    屈弘毅深吸了一口氣,道,“你不該來的。”


    歸元劍派遠在江關行省,陸青山能在一日之內便趕到這裏,定然是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做出了決定。


    這個決定會讓他站在人皇的對立麵。


    陸青山看著屈弘毅,然後目光又轉移到丹丘生身上,旋即他笑了,問道,“丹長老,你怕死嗎?”


    這個問題問的很是猝不及防。


    陸青山笑的更是猝不及防,以至於丹丘生都愣了一愣。


    劍修雖然大多不擅言表,情緒還是有的,但陸青山這位劍尊,從二十多年前三皇子的那件事後,便好像沒聽說他笑過。


    陸青山一笑,丹丘生也笑的極為爽朗,“丹某人自然怕死,非常怕死,但也要看為什麽而死。倘若說讓我日後不能煉丹,不能享用大閘蟹,那這般暗無天日的日子,還不如去死算了。”


    丹丘生的話有兩重意思。


    修行者有心思顧及口腹之欲,那自然是因為天下太平,人皇盛世。


    “丹長老與我英雄所見略同,今日過後,其他人還可以繼續煉丹,不周山也還會盛產大閘蟹。”


    陸青山說到這裏,屈弘毅已有了幾分感覺。


    這確實很符合陸青山的性格。


    於是他道,“你劍一出手,便再不可妥協。”


    陸青看著他,認真的道,“他這一去,便是真的不可妥協。”


    屈弘毅歎道,“看來陛下的判斷果真是對的,隻是你這一出劍,七星宗和陛下之間是會相安無事,可你是否曾想過你自己以及歸元劍派日後的處境。”


    他自己不消說,隻要劍一出手,便會被視為對蕩寇軍和人皇的挑釁。縱然他是通玄境的劍修,下場也隻有一個。


    永夜天牢。


    日後天牢若能問鼎道器,或有陸青山一臂之力。


    至於歸元劍派……


    陸青山如鋒如電的眼神終於頓了一頓。


    但也隻是片刻的功夫。


    紫青雙劍已經開始嗡鳴。


    “陛下是位雄主,這兩百多年來,我從未懷疑過,所以你要幫我轉告陛下,我死之後,請他善待歸元劍派,這已經是周朝唯二的劍修傳承。”


    說到這裏,陸青山的眼神已開始銳利起來,聲音也朗若鍾鳴。


    “往日裏,世人隻知魚腸劍和紫電青霜而不知我紫郢青索,今日,我陸青山便要天下人知道,何為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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