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淘汰的警犬


    它叫大灰,是陽光大馬戲團動物特型演員,在舞台上專門扮演大灰狼。


    在人類演藝圈,要拍政治家、軍事家或文化名人的影視劇,挑一個長相酷似的人來出演主角,這就叫特型演員。


    大灰來陽光大馬戲團之前,是黑土凹警犬學校一條即將畢業的警犬。


    大灰剛生下來時,毛色就讓人看著不順眼。通體紫灰,沒有光澤,就像一堆難看的草木灰。


    警犬學校的狗都是從國外引進的名貴犬種,大致分兩種顏色,要麽通體金黃,要麽是黑與黃組合成的花色,從未有過灰毛狗。


    它的長相似乎也與正常的狗崽有差異。正常的狗崽嘴吻圓潤,耳廓柔軟如花瓣,半隻耳朵皮蓋在額頭上,顯示出狗順從的品性。大灰的嘴吻又尖又長,三角形耳廓堅挺聳立,透出一股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倔強神情。


    不能以貌取人,當然也不能以皮毛的顏色和五官的美醜來取狗。


    三個月大後,大灰和其他小狗一起接受嚴格的警犬訓練。


    大灰在訓練場上表現出色,但隨著身體發育成熟,相貌卻越來越離譜。


    所有人都覺得,大灰不像一條狗,倒像是一隻狼。


    在動物分類學上,狼和狗雖然同為犬科犬屬,血緣近親,體貌相似,但仔細鑒別狼和狗的五官和身體外形,就會發現它們之間還是有明顯區別的。


    從體態上說,狼和狗顯著的差異在胸部,狼的胸部較狹窄,狗的胸部較開闊。不用尺子來量,一眼就能看出大灰比其他警犬胸部窄了約一寸多。


    從五官上說,狼吻部尖長嘴巴特別闊大,這便於在野外噬咬獵物,狼眼比狗眼更細長些,瞳仁卻比狗的瞳仁明顯要小,狼眼是白多黑少,所以民間有白眼狼的說法。用這標準來衡量,大灰活脫脫長著一副狼的尊容。


    從尾巴上說,狗尾巴緊湊光滑,當主人撫摸它們時,會像蛇一樣活潑地曲卷搖動,而大灰的尾巴卻蓬鬆如掃帚,僵硬得像根棍子,或者平舉或者耷拉,最多隻能左右笨拙地甩動兩下,典型的狼尾巴。


    要說狼和狗最大的區別,在於不同的叫聲,狗會吠叫,汪汪汪聲音短促嘹亮,富有音樂的節奏感,而狼不會吠隻會嗥叫,叫聲綿長中間沒有間隔,音質尖厲缺乏變化。大灰怎麽努力也叫不出清晰的狗吠聲,隻能發出淒厲難聽的狼嚎。


    警犬學校每一條狗都有完整的檔案資料,細細查閱後發現,大灰的祖母是一條法國狼犬,有十六分之一狼的血統,大灰的母親是一條德國杜賓犬,有六十四分之一狼的血統。


    一般來講,隻要低於十六分之一狼的血統,狼的基因就是隱性;換句話說,母狗身上隻要狼的血統少於十六分之一,狗的基因就呈顯性。


    大灰的母親身上隻有六十四分之一狼的血統,也就是說隻有六十四分之一的可能會生小狼崽,概率是極小的。


    但遺傳密碼排序極為複雜,在某種因素幹擾下,隱性基因有可能突變成顯性,這就是返祖現象。


    毫無疑問,大灰身上出現了罕見的返祖現象。


    一年零七個月的學習生涯結束了,大灰完成全部警犬訓練課目,躥跳、奔襲、遊泳、嗅聞、追蹤、潛伏、捕捉、格鬥,考核成績門門都是優秀。


    雲南地處西南邊陲,山高林密交通不便,與罌粟產區金三角相隔不遠,販毒活動十分猖獗。警犬嗅覺靈敏,能從一堆新鮮的椰子裏準確找出哪幾隻藏有海洛因,還能從密不透風的熱帶雨林裏把蜷縮在蟒蛇洞內的毒販子緝拿歸案。一條優秀的警犬抵得上三個平庸的警察。


    訓練有素的警犬供不應求,十分緊俏。


    “哦,它除了長相不太中看外,其他各方麵都很棒,跟別的警犬沒什麽兩樣,帶迴去吧,我敢保證,它不會讓你們失望的。”警犬馴養員熱情地向邊境緝毒分隊前來購犬的人推薦介紹。


    “不行,不行。”人們連連搖頭,“牽著狼上山巡邏,會惹出一大堆麻煩來的。”


    同期畢業的三十來條警犬很快被搶購一空,唯獨大灰無人問津。


    有人提議,將灰狗崽子當做生理有缺陷訓練不合格的廢犬,按正常程序淘汰,送往林場、貨棧或倉庫去,做一條守家護院的看門狗。但問了好幾個地方,人家一看是一隻不會搖尾巴的灰毛狼,立刻婉言謝絕了。


    又有人提議,把大灰當狼送到動物園去,圓通山動物園有野狼館,物以類聚,應該說是很恰當的。可動物園的人說,這不是真正的狼,而是一隻返祖現象的狗,動物園不能接受一條被遺棄的家犬,不管它長得是不是像狼。


    如何處置這條容貌異化的狗,竟成了警犬學校的一道難題。


    二陰差陽錯進了馬戲團


    陽光大馬戲團高導演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來到警犬學校,酒席間聽說了大灰的事。


    開始高導演並沒有要招個狗演員的想法,馬戲團狗演員陣容最為強大,已經有十二條聰明伶俐的卷毛哈巴狗,沒必要再新添狗演員。


    可當他站到大灰麵前時,出於職業的敏感,出於排演新節目的考慮,立馬就決定把大灰帶迴馬戲團去。


    馬戲團有許多種類動物演員,獅虎豹象熊狗貓馬羊,還有海獅海豹海象等等,唯獨沒有狼。誰也沒有規定說,狼不能上台演出,可全世界所有馬戲團,找不到一個狼演員。


    有人說,是因為狼和狗長得相似,能表演的形體動作也大致相同,各馬戲團都豢養著一大群狗演員,沒必要再耗費人力財力去培訓狼演員了。


    也有人解釋說,之所以全世界馬戲團都將狼拒之門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人們對狼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厭惡和憎恨。


    同樣是猛獸,可獅子老虎毛色華麗,形象威武,人類對它們抱有敬畏心理,常用雄獅來比喻剛強的男子漢或驍勇善戰的軍隊,用醒獅來比喻新興的國家或翻身民族;更有一大串成語用來讚美老虎,什麽虎踞龍蟠、龍騰虎躍、虎虎生威、將門虎子等等,因此獅子老虎登上馬戲團舞台,體現力量的壯美,觀眾會產生崇拜認同,別有一番審美情趣。


    狼就不同了,翻遍字典也找不到一句褒獎的話,什麽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狽為奸、豺狼當道、色狼肆虐等等,清一色貶義詞。在人們心目中,狼是十惡不赦的壞蛋,狼是惡魔的代名詞。再說,狼毛色單調,嘴臉醜陋,缺乏美感,形象也不適合登台演出。


    人類社會有人種歧視的現象,動物世界難免也有物種歧視的現象。


    可高導演是個具有開拓創新精神的人,他覺得時代在變,人們的思想觀念也隨之在變,對狼的認識已不像過去那樣極端了,現在觀眾應該是能接受一隻狼登台演出的。


    大灰酷似桀驁不馴的狼,對外就宣稱它是狼,估計沒有人會懷疑。


    陽光大馬戲團提的口號就是:人無我有,人有我優。全世界馬戲團沒有一個狼演員,如果他能成功地讓一隻狼登上舞台,本身就很新奇有趣,無疑具有廣告效應。


    高導演決定招收大灰,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剛好能配合他的改革方案,排演從內容到形式都叫絕的新節目。


    這幾年,人們對馬戲表演的熱情早就衰退,說得刻薄一點,馬戲已變成一門夕陽藝術,光顧馬戲團的人越來越少。


    他曉得,除了社會環境變化這個外部因素外,節目老化,也是陽光大馬戲團一年比一年不景氣的很重要的原因。馬走舞步、羊拉三輪、虎鑽火圈、熊舞飛叉……就這麽一二十個節目翻來覆去地演,天天都是老一套,誰還稀罕來看呀!


    要想振興陽光大馬戲團,把流失的觀眾重新拉迴劇場來,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據青少年追求刺激的心理特點,編排出驚險新奇的節目來。


    他有個大膽的設想,將幾種不同的動物串連起來,動物演員相互配戲,編出有故事情節的馬戲短劇。


    迄今為止,舞台上隻有雜技劇,還沒有幾種動物聯袂演出的馬戲劇。


    要想出既有思想教育意義,又能充分發揮各種動物演員技巧特長,又有相當藝術吸引力的故事情節,並非易事。他苦思冥想了好幾個月,腦子裏仍一片混沌。


    說也奇怪,高導演站在大灰麵前,突然就來了靈感。哦,一隻兇殘狡猾的大灰狼,要去吃美麗可愛的小白羊,鸚鵡、哈巴狗和黑熊齊心協力鬥敗了大灰狼,這肯定很有意思,在善良的眾動物與惡狼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可以穿插許多精彩的雜技動作。


    劇名就叫《智鬥大灰狼》,孩子們肯定喜歡看。


    警官學校正為如何處置大灰發愁呢,高導演不費吹灰之力,也沒花一分錢,就把大灰帶迴了陽光大馬戲團。


    三扮演大灰狼


    它在警犬學校叫大灰,到了陽光大馬戲團後,大家仍叫它大灰,這雖然不是一個很響亮的藝名,但很貼切,符合它的容貌特征。大灰者,又是大灰狼的簡稱,含有某種隱喻。


    陽光大馬戲團有個很大的狗棚,裏頭有用棉氈鋪墊的睡窩,有色彩鮮豔的食盆,有觸碰式自動飲水機,還有彩球、電子兔、塑料肉骨頭等玩具,對狗而言,算得上是功能齊全的豪華別墅了。十二隻哈巴狗就住在裏頭。


    管理員老費沒讓大灰住進舒適的狗棚,而是在狗棚邊靠近陰溝的一塊空地用鋼筋焊了一隻鐵籠子。籠子陰暗潮濕,有一股腐爛的黴味,低矮狹窄,大灰在裏頭站直了,額頭就會頂著天花板,轉身時尾巴也會蹭著鐵杆,活像在蹲監獄。


    “白眼大灰狼,隻配住這種地方。”老費說。


    狼在任何地方都屬於不受歡迎的角色。


    負責訓練大灰的,是個名叫川妮的女演員,從藝已有七八年時間。她是在高導演嚴厲訓斥下這才皺著眉頭含著淚接受訓練大灰的任務的。她對團裏要好的姐妹說:“看見它我會想起小時候讀過的童話裏的狼外婆,脊梁就冷颼颼的,心裏發毛,頭皮也會發麻。”


    不情願去做的事情,態度自然很惡劣。


    “跳,快跳!”川妮柳眉高挑杏眼圓睜,手中的棍子指著兩米高的鐵圈,大聲嗬斥。大灰騰空起跳,穩穩當當地從直徑約半米的鐵圈穿了過去。


    “站起來,狼爪子舉高些!走,快走!”川妮手中的馴獸棍直逼大灰的腦門,模樣很像是粗暴的老師在指責一看就讓她心煩的頑劣學生。


    其實川妮是個挺有愛心的女人,蠻喜歡小狗小貓的。


    “別害怕,乖乖,勇敢些,來,跳呀!”她和顏悅色地對哈巴狗們說。


    十二隻哈巴狗全身披掛白色的長毛,藍眼睛,塌鼻子,大耳朵,四條腿很短,胖嘟嘟迷你身材,奔跑起來就像一團團滾動的雪球,又滑稽又可愛。


    當一隻名叫傑克的哈巴狗勉勉強強地從鐵圈穿越過去,她會溫柔地撫摸它的頸毛,親昵地擰它肉感很強的耳垂,誇獎道:“好樣的,真聰明!”


    訓練告一段落,便要給受馴的動物喂點東西吃,有獎賞才有幹勁,食物引誘是馬戲團培訓動物演員的最佳方法。


    十二隻哈巴狗轟的一下把川妮團團圍住,拚命往她懷裏鑽,汪嗯,汪嗯,發出撒嬌的哼哼聲,伸出粉紅色細膩的狗舌,爭先恐後地來舔吻她的臉。


    她咯咯笑著,沒法拒絕這多餘的熱情。


    她抱抱這個,又親親那個,將香噴噴的牛肉幹塞進哈巴狗的嘴裏。


    每每這個時候,大灰總是站在幽暗的牆角,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幸福的哈巴狗看,狹長的狼臉上浮起羨慕的神情。


    川妮也給大灰喂牛肉幹。團裏有規定,凡參訓的動物演員,無大的過錯,中間休息時都要喂一點食物,以形成激勵機製。


    大灰是從警犬學校畢業的高才生,難度再大的訓練課目也是小菜一碟,鑽圈、躥高、叼碟、直立、拖物……無論什麽動作都完成得精確漂亮,根本挑不出毛病來,是最應該得到牛肉幹犒賞的。


    川妮總是蹙著眉尖,抓一把牛肉幹走到大灰麵前,板著臉嗯一聲,當大灰抻長脖子張開尖尖的嘴吻想要叼食時,她一撒手,將牛肉幹扔在地上,任由大灰撿食。


    那模樣,像是護士在盡量避免接觸烈性傳染病患者。


    這天上午,與往常一樣,訓練間歇,哈巴狗們圍著川妮,搖尾撒歡,獻媚邀寵。


    大灰不停地伸出血紅的舌頭舔吻自己的鼻子,瞳人中透出豔羨的光,一副神往已久的表情。它沿著牆線,壓低身體,悄悄繞到川妮身後。


    它雖然外貌像狼,本質上仍是狗,而且是狗類中品性最忠誠的警犬。像所有的狗一樣,它渴望能得到主人的摟抱和撫摸,渴望能得到主人的寵愛。


    它似乎知道這位漂亮的女主人並不喜歡它,所以不敢像哈巴狗們那樣放肆地鑽到川妮懷裏去撒歡,隻是躲在背後蜻蜓點水般地用舌尖輕輕親吻她的衣領。


    川妮與哈巴狗們嬉鬧著,沒有察覺大灰已繞到自己背後來了。


    傑克正趴在川妮的肩頭享受主人溫馨的愛撫,當然看見大灰做賊似的舉動。哈巴狗擅長察言觀色,它早就看出女主人討厭這非狼非狗的家夥。它立刻汪汪汪在主人耳畔吠叫報警:親愛的主人,背後有緊急情況!


    川妮猛地迴頭去看,人眼和白多黑少的狼眼四目相對,她白皙細嫩的脖頸剛好撞在大灰尖尖的嘴吻上。她沒思想準備,嚇一大跳,失聲尖叫起來。


    美麗的女孩子見到一條毛毛蟲爬到身上,或者一隻老鼠冷不防從麵前躥過,都會驚駭地大叫起來,一副立刻就要暈倒的表情。


    大灰劈劈啪啪地左右甩動掃帚般笨拙的尾巴,將半條舌頭從唇齒間伸出來,眼珠子盡量睜大,並將自己最易受傷害的頸側暴露在外,用犬科動物特有的形體語言表白自己的心跡:請相信我,我沒有惡意。


    在川妮眼裏,那條左右甩動的大尾巴,是撲咬的信號,擰著脖頸,那是行兇的前奏,眼珠子瞪得這麽大,那是餓狼饞涎欲滴,這麽長半截血紅的舌頭伸在嘴外,是不是想嚐嚐人肉的滋味呀,嘴腔內尖利的犬牙閃著寒光,預示著吃人不吐骨頭啊。


    她粉紅的小臉恐怖地扭曲了,用手護住自己的脖子,顫抖的聲音高喊道:“你想幹什麽?滾……滾……快滾開!”


    大灰膽怯地望著她,後退了兩步。


    川妮倏地站起來,抄起那根馴獸棍,戳著大灰的肩胛,用力推搡,咬牙切齒地喝道:“滾,滾到牆角去,離我遠點!”


    哈巴狗們也齜牙咧嘴地咆哮,躍躍欲撲,兇猛地驅趕大灰。哈巴狗曆來看主人的臉色行事,愛主人所愛,恨主人所恨。


    大灰將掃帚似的大尾巴緊緊夾在胯間,脊背高聳,腦袋縮進頸窩,這是犬科動物被打敗後的姿態,呦呦發出刺耳的哀嗥,就像負了重傷一樣,臉上的表情異常痛苦,被迫往幽暗的牆角退卻。


    那根八十公分長閃閃發亮的金屬馴獸棍並沒戳疼大灰,哈巴狗們也隻是朝它狺狺狂吠沒撲上來撕咬。作為狗,被主人嫌棄,遭主人厭惡,受主人憎恨,是最大的悲哀。它的心在受傷,它的心在滴血,這精神創傷,比皮肉受到鞭笞厲害多了。


    大灰蜷縮在幽暗的牆角,身體像害了一場大病似的瑟瑟發抖,頭埋進臂彎,發出如泣如訴的嗥叫。


    川妮平靜下來,大概意識到自己態度過於粗暴,做得有點太過分了,便抓了一把牛肉幹,扔在大灰麵前,也算是一種緩和吧。


    大灰雖然肚皮空癟癟,卻沒有去動這些香濃美味的牛肉幹。


    人傷心時吃不下東西,狗傷心時也吃不下東西。


    四鮮花和掌聲不屬於它


    經過三個月緊張排練,《智鬥大灰狼》節目終於搬上舞台。


    高導演不愧是馬戲藝術的行家裏手,節目編排得熱鬧而有趣。帷幕拉開,兩隻五彩繽紛的金剛鸚鵡在道具樹上互相梳理羽毛,一隻可愛的小白羊邁著悠閑的步伐從樹下經過,音樂優美抒情,一派和平安寧的景象。


    大灰從草叢裏鑽出來,音樂驟然間變得粗野,青紫色的燈光打在它身上,模樣更顯得猙獰,吐著血紅的狼舌,露出白森森的犬牙,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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