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蒼藍城已是半夜了,街上再無一人,藍白色的綢帶束滿了青磚綠瓦的長街,在夜風下飄颻。街樓兩畔還保留著原始古木的蔥籠,一番清寂。


    如憶詫異地看著一盞燈火都吝嗇點起的街畔,嘖嘖稱奇,“連歌樓都沒有?嘶……我好像嗅到了成為天下首富的商機,嘿嘿……”


    張叔聞言嗬嗬一笑,“此地雖然處西離偏僻之地——但是還人口不多,交通不便。小丫頭你就是把這酒樓在這開的遍地開花都得賠得傾家蕩產。”


    如憶一聽便不樂意了,眼睛像嘟了起來,“大叔,你是在諷刺我呢還是諷刺你呢?怎麽說個話這般不著調。”說著,如憶搞怪似的嘟囔著,“噫……雖然大叔年紀不小了,但是看著也確實顯老……”


    說罷,張叔剛要說話,如憶便連道:“不像爺爺,怎麽同樣是老,還老得天上地下。”


    張叔對此倒是沒有什麽異議,他仍笑嗬嗬著,“是啊,今晚不是主子,某個小丫頭連城門都進不來,要天為被地為席呢。年輕人身體就是比叔好啊。”


    兩人一路上吵起來就跟小孩鬥嘴似的,能懟得天上地下,江晏棲無奈一笑,隻淡淡道:“到了城中心,應當有商鋪——我們先去買雲裳吧,晚了恐怕要多生事端。”


    張叔聞言頷首,“姑娘此言無錯,祝祀日三年一次,每逢此節必須穿上雲裳,否則便是不敬神明,將被驅逐出境。”


    江晏棲聽後神色暗了暗,這便是西離的神權至上嗎?


    江晏棲看著僅有月華如練的街道,“西離女子多善歌舞,聽說其首都臨安夜市如晝。今日全城無一燈火,亦是因祝祀日?”


    無欹聽後,眉眼溫和地看著江晏棲,“長卿知道的很多。”臨安消息對於外界而言,極其閉塞,臨安貴族臣民大數一生不曾出過臨安。


    要知其夜市燈火如晝殊為不易。


    江晏棲淡淡一笑,清透的柳葉眸中透著幾不可察的晦暗。巫起明留下了十三冊有關西離的記載史記,有些更是被西離皇室抹除了痕跡的。她知道很多,亦很重,“師父知道的不比長卿多?”


    “為師老矣。”無欹儀態優雅地坐在馬車中,白發旁那是盡顯老態的眼角,鳳眸卻是那樣溫和明慧。


    江晏棲想,師父年輕時,定然是個極具風華的男子。她清疏的麵容不起波瀾,隻那雙眸是極認真的,她搖頭,“在長卿這,師父之‘老’不曾是一個貶義詞。”


    無欹看著江晏棲,隻淡淡一笑,“何解?”


    江晏棲平靜道:“師父的風華,甚於少年郎。”


    如憶聽後舉起雙手表示讚同,“爺爺的老不是老,是塞納河畔的彎刀!”


    張叔一看,這……這小丫頭怎麽比他還會拍馬屁呢?


    聞言,江晏棲和無欹失笑。


    馬車“啪嗒啪嗒”地踩在青石板上,終於到了城中唯一一家明燈的衣店。江晏棲將逆月留在了馬車中,如憶第一次見到這樣漂亮玲瓏的兔子,便在車中逗弄起了逆月。


    店內隻有一個看著頗老的老人,他躺在貴妃椅上半眯著眼打量來人,慢聲慢氣道:“……不是……西離子民。來買雲裳……?”


    老人嗓音極氣虛粗嘎,似乎下一秒就要斷氣一般。


    張叔拿了三枚玲瓏的白玉般的東西給老人,他恭敬道:“還請老先生拿三件雲裳。”


    老人慢悠悠地掂量著那三枚白玉,抬頭看了一眼張叔身後的無欹,極古怪地笑了,“嗬……今年的祝祀日要不太平了……”


    話落,便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進了簾布內。


    江晏棲饒有所思地看著老人的背影,她清楚祝祀日說是祝祀神明,白日載歌載舞,夜晚燈火如晝。實則呢,看不見的晚間便是無血的屠宰場。


    嬰童是人類至純的代表,藍白色般明淨的色彩,那是蒼天賜福的顏色。西離子民穿上雲裳,受蒼天庇護,總得禮尚往來些什麽——這禮就是十個女嬰,也正所謂十天幹。


    張叔先拿出的那三枚白玉其實該稱作雲石,是臨安通用的祭祀類物品錢幣通貨。西離人將祭祀之道看得極重,尤在臨安,更是專發展出了以雲石為貨幣的交易方式,以彰其虔誠。


    祝祀日前晚是不可晚睡的,那是不虔心的。隻有專售雲裳之地,可留有通巫祀之道的老人看著。


    顯然,方才這老人便是如此。


    見江晏棲低垂著眉沉吟半晌,無欹悠悠挑眉道:“長卿是怕我們待會找不到客棧睡大街?這般愁眉不展。”


    江晏棲迴過神,看著無欹反問:“師父舍得長卿睡大街?”


    這般嬌氣的話,江晏棲總說得一本正經又平靜,卻又因著清絕的麵容總好似透著稚嫩的懵懂。


    無欹見此一笑,“為師若無辦法呢?”


    江晏棲道:“師父無所不能。”


    無欹挑眉,“長卿近日很會說話啊,盡挑為師愛聽的。”


    話落,老人掀開幕簾抱著三件雲裳緩緩走了出來,遞給張叔,“……三位慢走。”


    無欹看著老人,“老先生,可能行個方便?”


    老人聽後晃著枯槁般的手,“不敢當。隻如此犯了忌諱。”


    “還未至三更。”無欹神色從容,“再過兩刻恐才是當真犯了忌諱。”


    此話落,老人睜開虛眯的渾濁的眼,輕歎一聲,“四位請吧,隻是卯時前必須離開。”


    “多謝。”無欹頷首。


    張叔去叫如憶,掀開幕簾便見一大一小,一可憐巴巴,一倨傲無比。張叔算是看出來了,桀驁的小丫頭被逆月治了。


    ……


    天微暇,幾人便又迴了馬車。


    如憶麵色蒼白,直打著嗬欠,像一宿未眠,“可惡,這勞什子祝祀!”


    江晏棲平靜地看了一眼如憶微紅的雙眼,“一宿未睡?”


    如憶有些心虛地點頭。


    江晏棲也未刨根問底,不再過問了,“午間客棧如常運作,如憶若還困便再休息會。”


    如憶點頭,而後卻自顧說出了原因,“姐姐知道我昨晚看見什麽了?”


    “如憶昨夜離開房門了?”江晏棲眸底微凝。


    “……對。”如憶不知想起什麽,麵色多了兩分蒼白,“昨夜,我見到了一個全身裹著黑袍的女子,她身後跟著一串藍白色的紙人。”


    江晏棲微微垂眉,無欹隻淡淡聽著,眸光看向幕簾外,平靜綿長。


    “紙人?”


    “不,準確來說是有十個全身黑衣的婦人抱著十個紙糊的人跟在她身後。”


    “而後呢?”


    如憶輕輕吐出一口氣,“我被發現了——,”


    江晏棲隻淡淡看著如憶,聽其下文。


    “是那個老人,他跟衣店那個守夜的老人一模一樣!他發現了我,我看見他拿出了一個密封的罐子,裏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全是五毒……我當時很害怕。”如憶想著,脖子不由縮了縮,“但那個女子製止了她,我聽得出是一個極年輕的姑娘……後來我被打暈了,醒來還待在原處。我迴了衣店,那個老人卻還安然地躺在貴妃椅上……”


    如憶隻要一想起那個老人古怪的眼神便總發怵,她渾身起雞皮疙瘩。不過說出來總歸好了不少,如今離開衣店,如憶也沒那般膽寒了,昨夜當真是處處都透著詭異,哪裏是外界所言的載歌載舞,她覺得自己幼小的心靈受到了轟擊,“那老頭有問題!有大問題!”


    江晏棲聽後若有所思,“一身黑?那是對神明大不敬的。他們既未傷害如憶,想來今晚有兩方要鬥起來了。”


    如憶被江晏棲一點就通,“姐姐的意思是,他們的目的是破壞今年的祝祀日?”


    江晏棲頷首,她沉吟片刻,“隻是那老人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長相一模一樣的巫祀老者。江晏棲不覺得那是同一個人,他們昨夜沒再管如憶,便說明他們並未做絕對的保密措施。自也用不著老人來迴迷惑如憶的視野。


    馬車外,張叔停下了馬,衝裏道:“前麵有家早點鋪,主子姑娘需要什麽?”


    江晏棲迴了神,見無欹不言,隻道:“張叔看著買便是。”


    話落,如憶便衝了出去,“大叔,你忘了你可愛的小如憶了嗎?”


    張叔拍了下如憶腦瓜子,“小丫頭……賣萌對你叔沒用啊……要吃一起去買。”


    聽著兩人離開的聲音,江晏棲又垂下了眉。無欹見此淡淡一笑,“長卿何必多傷腦筋,今夜自見分曉。”


    師父總是從容的過分,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江晏棲輕聲問:“長卿的身子已好不少了,師父不打算將我送迴大齊了?”


    無欹聽後抬手敲了下江晏棲的頭,他潤和清容的雙眸微抬,“長卿是在試探為師?——長卿若想迴去,為師自會將你安然送迴大齊。”


    江晏棲平靜搖頭,“長卿自是知曉師父絕不會害長卿什麽——反倒是想幫長卿一把。”


    無欹淡淡一笑,“長卿如今貫是多情了。”


    江晏棲不置可否,“師父之恩,長卿銘記在心。”


    三年一次的祝祀日,信奉神權的西離人窩裏反,江晏棲不會傻到相信這一切皆是巧合。


    此次繞行自西離東境入內,哪裏是無心之舉呢?


    毫無疑問,無欹一直知道她想來西離幹嘛,至於無欹從何而知她便不清楚了。


    無欹聽後隻淡淡道:“蒼藍城後,為師便無法再陪在長卿身邊了。不論長卿最終要在西離以何種姿態收卷,這一切皆隻能靠長卿一人。”


    江晏棲看著老人須白的眉發,心有觸動,“師父做的夠多了。”


    “長卿,縱橫的時間與空間太過浩渺,再大的豐功偉績也不能刻其三分,但若可自得一生瀟灑,卻能刻入自己靈魂三分顏色。”無欹平靜蒼老的嗓音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江晏棲聽後心中溫瀾潮生,卻隻是淡淡一笑,她一生的意義,他爹自出生便為她安排了。


    旁人覺得苦,可她始終在苦味的燦爛中領略著它的意義。


    江晏棲麵對這旁人覺得“不公”的命運,一向是平和的,她嗓音清明淨澈,“師父之心,長卿皆明——正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是的,曆史從不會記住個人的哀喜,但我相信它能記住時代的悲歡。人之一生的確何其短暫,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可於長卿而言,半身黑暗,半身光明,作為兩者的橋梁,看著更多泥沼中徘徊呐喊的人重新站迴光明下,那便是最明豔的色彩。且不止入木三分,它更可貫穿我一生崎嶇的黑暗。”


    “好。為師期待看到那日。”拋開一切晦暗,無欹最終看向江晏棲的神色是溫和的,他蒼老的嗓音似乎帶了滄海桑田,卻又平和異常,“小姑娘,要記得你的身後一直有為師。”


    江晏棲清透的柳葉眸綻放出瀲灩的色彩,唇畔是最真摯的笑意,“長卿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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