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夙應了聲。


    下一瞬,偏殿那頭傳來開門聲,小姑娘垂眉順眼,小步走出來,聲音輕輕軟軟:“祁桑多謝總督大人搭……”


    話說一半忽然停了。


    西廠提督將她送來這總督府,未加任何刁難,這讓祁桑不安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至少證明,這總督對她是沒有惡意的。


    偏殿裝潢極為奢靡,恨不能連牆角都鑲金鑲玉,她進來後便縮在床腳,慢慢梳理著一些事情。


    先弄清楚這總督救她一命的用意,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走,她甚至已經想好了每一種可能性後,她能走的路有幾條。


    但剛來就被趕走這一出,卻是她沒料到的。


    這太監頭兒對她似乎有點善意,但也隻有那一點點善意,用完就沒了。


    於是她決定出去示弱,示軟,撒撒嬌,賠個笑,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好大半夜的把人趕出去。


    然後她借著滿院的雪亮以及燈籠裏微弱的光線,看清了這人極高極高的身形,也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氣。


    有那麽一瞬間,祁桑幾乎要生出一種自己麵前是隻野獸的錯覺,她甚至絲毫不懷疑,他會撲過來生撕了她然後吃掉。


    雪停了。


    祁桑站在院子裏,隔著七八步的距離,沐浴著總督大人看狗一樣的眼神。


    人在屋簷下,人在屋簷下。


    祁桑不斷在心裏默念,被當狗看就被當狗看吧,比起她之前的決斷,這都算是要燒香拜佛才能求來的了。


    “我……我出去,出去。”


    她囁嚅著改口,手指了指緊閉的兩扇紫檀木製的大門:“出這個門就可以是吧?”


    說著不等人迴答,一溜煙逃了出去。


    總督府極大,聽說是前朝一位極為貴重的王爺的府邸,水榭樓台,假山幽徑,百年古樹隨處可見,到了夏季應是一番盛景。


    祁桑遊魂似的借著山石間的燈火四處晃蕩,幾次三番被巡邏的小太監捉住盤問。


    祁桑不厭其煩地解釋了一遍又一遍。


    沒錯,她是故意的,保不齊這裏有內閣首輔安插的眼線,她需要坐實自己同謝龕的一點關係。


    隻要她不說,就沒人知道她隻是被趕出了總督的寢殿,無處可去。


    多少給那些人添點忌憚之心。


    隻是這裏實在太繞,迷宮似的,祁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風雪夜裏的涼意鑽著骨頭縫兒,她隨意找了個背風的牆根站著,搓搓手,跺跺腳,蹦一蹦。


    不冷。


    不冷不冷。


    不冷不冷不冷。


    啊啊啊啊,可是真的好冷啊。


    祁桑凍得斯哈斯哈直倒吸氣,可吸入肺裏的空氣都是冷冰冰的,這下好了,從裏到外涼了個透。


    遠處傳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不夙手裏挑著個燈籠,滿頭大汗地趕過來:“唉喲我的祖宗,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在主子寢殿後頭鬧出這些個動靜來?”


    祁桑:“……啊?”


    手腕一緊,不夙已經拽著她遠離了那牆根,匆匆離開。


    祁桑被拽著踉蹌地走,扭頭看了眼那高高的飛簷碧瓦,難道她繞了一圈從後頭繞迴了那太監頭兒的寢殿?


    “就這麽跟你說吧,咱們主子先前承了祁將軍一點情,曾承諾若將來有個萬一,會保您一條命。”


    不夙一手提燈,一手用力捏著祁桑手腕,似乎生怕被她掙脫了,解釋著:“這萬一也萬一了,命也保了,您該迴哪兒迴哪兒吧啊!咱們主子這性子一般人伺候不好都是個死,你要再繼續留下來,都用不著別人欺負,小命直接交代在這兒了!”


    迴?


    她現在迴去,不等於告訴姚法生他們,她被謝龕踢出來了?


    那不行。


    祁桑不動聲色往後掙了掙,拖慢了腳步問:“承了兄長一點情?什麽情?”


    她要衡量一番,看謝龕對待這點情分的底線在哪裏。


    “具體的小的也不清楚了,總之,你趕緊走吧,主子剛剛被擾了夢,動了怒,命我將你拖出去打幾棍呢!”


    祁桑:“……真打啊?”


    就因為擾了那人一個夢?


    她恍惚地想,這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了?


    不夙無奈歎氣:“主子的命令,小的不敢不從,好在主子沒明確說打幾棍,我讓行刑小廝給你打個三棍意思一下,不會給你打死的。”


    祁桑:“……”


    所以謝龕這點情分的底線在於不會給她打死?


    祁桑從前沒挨過打,本想著三棍嘛,咬咬牙就忍過去了,沒料到第一棍下去,就不用忍了。


    第二棍第三棍打沒打,打得厲害不厲害,都不知道。


    ……她昏過去了。


    醒來後隻覺得自雙膝以上,腰部以下像是斷掉了,疼得她一動就紅了眼眶。


    完了,給打殘廢了。


    聽到動靜,有人在外頭敲了敲門,然後進來了。


    又是這個殺千刀的!


    祁桑紅著雙杏眼,眼淚滴溜溜地在眼眶打轉,也不說話,隻咬唇盯著他。


    不夙尷尬咳了聲,咧咧嘴:“你瞧,這不因禍得福了麽?你這一棍昏了過去,總督大人動了惻隱之心,允你在這屋修養幾日呢!”


    他也沒料到這姑娘這麽不撐打,早知道就同行刑的知會一聲了,那小廝也是個莽的,照著打犯人的勁兒一棍下去,這姑娘當時就垂了腦袋。


    小廝愣了,不夙也嚇壞了,一路小跑著來敲門,張口便是——主子,人給打死了。


    謝龕當場擰了眉,一腳將他踹翻在了台階下:“廢物!”


    不夙狼狽爬起來小跑著跟上去,趕過去就瞧見謝龕拿腳尖踢了踢趴在凳上一動不動的祁桑,然後俯身探了探她鼻息,起身,嘖了聲:“拖迴去。”


    審慣了犯人,用詞來來迴迴就這幾個。


    不夙哪裏敢真的拖,指揮小廝把人背了過來,又連夜請了禦醫把脈熬藥,折騰了一宿。


    不夙迴頭招招手:“來來來,姑娘醒了,喂姑娘把藥喝了。”


    很快進來個小太監,手裏端著碗黑漆漆的湯藥。


    人在屋簷下,祁桑自然不會蠢到這時候跟他們分辨個是非對錯,畢竟癱了都比昨夜的那翻處境強千萬倍。


    湯藥清苦,小太監跪在榻前拿個小木勺侍候得滴水不漏,半滴沒落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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