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說下去,抓在他手臂上的枯爪便越緊,似要勒進肉去一般,醜陋幹枯的臉上湧出一種深深的懊悔與自責。


    那手忽的頹然一鬆,林劍瀾見他緩緩轉過身去,默然良久方啞聲道:“意誌一天一天消磨,無法做的如當初般決絕,以至鑄成大錯。聽你口氣將他視為英雄一般,我這種人若說你受了他的蠱惑自然也無法取信,隻勸你一句話,千萬不要與他走在一路,日後……唉,成為千古罪人。”


    林劍瀾越聽越覺得莫名其妙,韋素心與李隆基無論哪個成功,江山終究都會迴到十數年前本該迴到的李家人手裏,自己不意卷入其間,不知道到底算是什麽,每每想到這裏就要啞然失笑。他雖然並不讚同韋素心所為,但又哪裏至於跟隨了他就成了罪人?


    正思忖間,林霄羽又道:“亂鬆向來對此處戒備森嚴,此刻竟無暇顧及,讓你們這些外人闖入,想必起事就在今朝吧?”說到此處,又迴過身來,癡癡的望著門外,再不言語。


    林劍瀾若幹疑問竟是一個也不曾得到解答,曾反複設想過是否他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能減輕自己一直以來的負罪感,然而一句“我的確無恥之極”卻將這一切希望都打的粉碎,此刻聽他言辭怪異,心的疑問又多加了幾許,隻是看他現在目光黯淡,十分哀戚,似乎打從認出了自己以後便失去神采一般,難道他也怕自己這樣的罪行累累難以麵對親生兒麽?想到此竟是不忍再問,隻輕聲道:“你要見母親麽?”


    林霄羽搖了搖頭,道:“我執意離家,害她至此,實在無顏對她。況且這副模樣,她怎麽會認得出我來,且不如讓她維持現今的境況。”


    林劍瀾道:“你……你可知母親因為想念你……”說到這裏卻再也說不下去,若是讓她認出日思夜想的人兒變成了這副模樣,隻會肝腸寸斷吧。春閨夢裏雖然相思成疾以至於一縷情絲永遠的停留在了初別的年月,焉知這不是一種好的結果?


    沉思猛地又驚醒過來,不知地道過去了多少時辰,想到夜晚還有大變,林劍瀾心便如火上澆油一般,既然已經相見,再怎麽不情願,眼前人便是自己的生父無疑,又如何能再拋撇得下?隻得道:“你猜的不差,今晚花王府確有變故,我來此便是為了將母親接離這是非之地,你……我也不能將你丟在這裏,你隨我們一同走吧。”


    林霄羽卻又麵向而坐,道:“我雖生猶死,出去又有何用?看你身手,早已練就一身絕學,你即便能來去自如,出去後又要帶著兩個不通武功的人創出此地,便是神仙也難做到。”又一拍額頭道:“哦,是了,你既然跟隨亂鬆,自然是他放你進來,讓我們父相聚,做個大恩惠於你。若是這樣,我更不能讓他如願,你走吧,但願你出得他的府第,立刻與你娘遠走高飛,再莫要迴頭一步!”


    林劍瀾心焦急,此刻當真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話弄的惱怒之至,道:“你早已身陷不忠不義,此刻執意不同我走,還要陷我於不孝麽?”


    林霄羽卻再不說話,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對著滿牆梨花,林劍瀾咬咬牙,出了鐵門將那“天工王”拖了進來,想到這鐵牢機關的修建少不了他的一份,再顧不得留情,劈手就是兩個嘴巴,“天工王”瞬時便疼醒了過來,雖想叫喚卻覺兩邊臉頰火辣辣的,嘴也麻木的不得了,壓根就無法開口,隻得怔怔看著林劍瀾,方想起剛才之事,眼又露出恐懼之色。


    林劍瀾厲聲道:“你若還想活命,便將這鐵鏈解開,否則你就等著在這裏讓厲鬼索命吧!”看天工王又是一陣慌亂爬到欄杆與鐵鏈接合處擺弄,才正身對那端坐不動的背影道:“以他本領,解開此鏈不會許久,去留在你,我已做了我該做的。”複又擦了擦眼睛,道:“盼相見複恨相認,我……我走了。”說罷轉身而去。


    曹殷殷和秦天雄滿腹猜疑的站在外麵,雖然稍微運力便可將裏麵的交談聽的真真切切,四目相對,卻總覺大是不該,隻得又退了幾步,時而看看過道裏麵的女和年小俠,時而掃視鐵門。過了許久,見林劍瀾才從裏麵快步走出,雙目有些紅腫,似有淚光,二人均是不明所以。


    秦天雄已經十分篤定裏麵關押之人便是失蹤十數年早已被疑已死的風竹,卻不知林劍瀾與他有什麽關係,看他稍微平定了一下情緒,仍是走到過道前,向裏道:“沒事了,我們走吧。”


    那女才緩緩走到林劍瀾麵前,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漬,關切道:“你怎麽哭啦?”


    林劍瀾急忙將頭偏了過去,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方把眼淚生生的忍了迴去,強作笑顏道:“我若說被沙迷了眼,你自然不信,那裏麵有個可憐的人,我看了忍不住要替他難過。”說到此處,還是兩行淚水奔湧而出。


    那女柔聲道:“是嗎?你心地真好。”話音剛落卻急忙又躲到地道內,雙眼張皇的望著林劍瀾背後,不知何時林霄羽已拖著鐵鏈站在門口,隻喃喃的重複道:“你和他不是一路……你和他不是一路!”最後竟越發興奮,話音也越來越大。


    林劍瀾本已將剛才做為與他的訣別,並不迴頭,隻冷冷道:“我若和他是一路,何必捉了‘天工王’來此解開機關?”


    林霄羽極為高興,甚至有些癲狂,揮手道:“不錯不錯,我才剛想到這層。”那鐵鏈仍未解開,隨著他手臂揮動而嘩嘩作響,他竟似乎根本不覺疼痛。


    秦天雄見到此景早已愣住,半晌方道:“世人評曰臨風之竹,溫雅如玉……想不到,想不到……”


    林霄羽此時複又平靜下來,並不理睬他,隻深深的望著過道一抹白影,片刻便絕決的閉了眼,歎了一口氣道:“我有話對你說。”說罷竟毅然轉身,不帶一絲留戀的重又步入鐵門之。


    這話自是對著林劍瀾一人所言,秦天雄看林劍瀾低垂著頭,隻是執拗著不肯轉身追隨進去,慢慢走到他麵前道:“林公,不知你和風竹是何關係,煩你替我向他轉告,萬金懸紅未改,他若肯跟我們出去,這十餘年所受的苦楚必定得到加倍的償還。”


    林劍瀾木然道:“多謝。”想了想仍是轉身進去,卻又停了腳步,黯然道:“這些苦楚,是他多行不義遭來惡報,又談什麽償還?”說罷閃身而進。


    那“天工王”仍在鑽研機關,林劍瀾道:“你先出去。”他方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來,正欲離開,又聽林霄羽道:“不必了,留他在此。”隻得重又蹲下。


    林劍瀾道:“我心那麽多疑問,一直覺得若能親眼見你,便可一一獲釋,而今卻不想再知道了……耿耿與往事又有何用?”


    林霄羽端詳林劍瀾良久道:“你看來頗為焦急,他若起事,必定但求一擊成功,府內力量恐怕都會全數抽調開去,等無人防守時再帶你娘離開此處豈不是更好?若我說的不差,你恐怕早已不能置身事外,既不是亂鬆身邊的人,便是與他做了對頭。”


    林劍瀾道:“就算你說對了又怎麽樣?我與你不同,並未做什麽賣友求榮之事。若是事成,我會全力報答他這些年對娘親的照顧和對我的包容,若是失敗,他即使不能饒我,我也心坦然。”


    林霄羽道:“他那樣的武功,焉用得著你照顧?你恰恰錯了,他若成功,反而不會傷你性命,他若失敗,必定恨你不下於我,人生還有幾個十年,他這次不能成功恐怕再也沒有機會,我的下落自不必說,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會取你性命。”


    林劍瀾道:“此刻你還假惺惺說這些作甚?若不是你,今日這一切怎麽會發生?”


    林霄羽道:“當年事誰又能說得清,你便敢說,當年江山一定會迴到李氏手麽?”


    這話同李隆基說的一般無二,林劍瀾那時隻當這是安慰之言,此刻再次聽到,不覺輕鬆,反覺更為沉重,道:“亂鬆其人堪稱英雄,我對他其實頗為敬重,尤其是從他和虯梅口知道當年之事後,極想對他有所償還,但你可知道為何終究我還是站在了他的敵對麵上了麽?”又自言自語道:“江南一事,無數百姓受到牽累,更有丹心為民的好官成了他千秋大業的犧牲品,既對一方土地能如此無情,又如何能善待天下百姓?因此我才不願意助他。你的借口不管是真是假,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使得大軍潰敗,亡兵無數,血染江河,人命在你眼猶如草芥,又與他有什麽不同?”


    林霄羽道:“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或許原本就是和他一樣的人,為了阻止亂鬆我讓幾萬無辜將士白白走上了黃泉路,到如今也不知是對是錯。”


    林劍瀾道:“阻止他?無論他忠心於誰,武則天,李家,抑或徐公,哪個掌權真有那麽重要麽?”話音剛落便聽林霄羽快語逼問道:“既然如此,那讓亂鬆掌權又有何不可?你為何不願意助他反要在今晚決一死戰?”


    “他怎麽能掌權……”


    “他為何就不能?”


    林劍瀾竟一時語塞,他隻覺得韋素心身後必定隱藏著哪位皇,因此委托李隆基到處探查,最後毫無結果,即便如此,也從未想過韋素心胸有異誌。


    林霄羽幽幽道:“你若如他那般羽翼眾多,武功出神入化,亂取了帝位也不是難事。”


    林劍瀾顫了一下,韋素心豢養的數百身懷武功的清客毗鄰宮門,肅清異黨和早已枝凋零的李姓孫並不是難事,花王盛會上心懷帝王略屠龍術的落魄人才不知被他籠絡了多少,恐怕瞬時間就扯起一個朝班都不是難事。大軍被計遠調在外,從江南趕迴也要多日,迴來是大局早已無法改變。


    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下,林霄羽又道:“古往今來,亂臣賊,倒也未必會這般直接,多半會輔立一懦弱無才的年幼皇帝,日後再慢慢徒求禪位之道,力求名正言順。隻是亂鬆來曆並不一般,也不會顧忌世上罵名。”


    林劍瀾道:“他……他的來曆?”


    林霄羽道:“你心許多疑問,最想知道的定然是決議之時,我極力勸服眾人北上,為何不出數日轉而又勸說徐敬業南下了?”


    林劍瀾不由點了點頭,林霄羽方歎了口氣道:“隻因那數日之間,被我看見了一件事。”


    “決議北上的第二日,我夜裏無論如何也無法睡著,便去找他,他是練武之人,又負責守衛徐公安全,相伴左右徹夜不眠是常有之事,每到三更時分還要訓練陣法。平日演練之時有人把守,那夜卻都被遣散,不大的演武場上亂鬆正與一個女交談。


    “三人之,我與亂鬆相交最深,也隻有他才知道我家住何處,家還有什麽人,但卻一直為我隱瞞,因此我也從未問過他家室。那女臉色蒼白,身體瘦削,容貌卻很是曼麗,穿著打扮與尋常人家的婦女十分迥異,一身黑色緊身裝束,雖與江湖人有些類似,但又有些不同。


    “二人先是低聲交談,慢慢卻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我心知偷聽頗為不妥,急忙離開,離開之後,卻發覺剛才他們所說的話,我雖能聽的清清楚楚,卻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林劍瀾道:“你說這話真是矛盾,既已聽清,為何又說不知道什麽意思?”


    林霄羽道:“司馬軍多有從各道投奔而來的義士,各處方言有別,一時間難以聽懂,然而總有關聯,隻是些微詞句音調有所改變,細細琢磨便可領會。他二人之間的交談,卻是根本無可琢磨,他們發出音來,每個都與原人說話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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