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有個青梅竹馬。


    …其實這麽說不太準確,因為他們這對所謂的「青梅竹馬」,直到小溫莎四五歲的時候,才正式認識了彼此。


    彼時他的媽媽帶著他坐飛機往漂亮國去,小溫莎趴在飛機的窗戶邊上睜大眼睛看那些小小的房屋,看那些近在咫尺的雲朵,看它們白乎乎圓鼓鼓,就好像他那個青梅竹馬的臉蛋一樣。


    聽媽媽提到的時候,小溫莎甚至沒辦法把小唐曉翼和兩年前看到的那個皺巴巴的小猴子聯係在一起。


    小溫莎沒有小唐曉翼手那麽欠,沒有去捏小唐曉翼的臉頰,反而是當時兩三歲的姓唐小孩兒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特自來熟地抬手就戳了下小溫莎的臉頰。


    “溫莎 ! 你的臉沒我的臉捏起來軟 ! ”戳完小溫莎的臉頰,唐小魔王大聲宣布道。


    其實也沒大上小唐曉翼幾歲的小溫莎無語: …廢話,你幾歲我幾歲。


    小唐曉翼的媽媽在邊上喊「你要喊人家哥哥」,雖然直接被這個小不點兒給當場充耳不聞了。甚至直到十歲十來歲,唐曉翼始終沒有喊隻大他兩歲的溫莎「哥哥」過——理由 ? 當然是「你才大我兩歲」。


    溫莎真受不了他: 要是再大兩三歲,按這家夥日益增長的惡趣味來看,自己怕不是得被他喊叔叔…。


    中間斷斷續續兩位好閨蜜也有見麵,連帶著溫莎和唐曉翼也熟悉了起來。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溫莎的媽媽帶著小溫莎飛過去,然後溫莎被唐雪奶奶指導著沿路邊走一圈,總能撞見帶著一堆同齡小孩上躥下跳的唐人街孩子王。


    後來有迴,唐曉翼的媽媽左手提著這個棕色毛發的小猴子,右手提著路邊買的一包薯條上公爵府做客,吃下午茶。


    兩位婦女本意是要湊在一起開女子會,兩個附贈的小屁孩壓根就不受歡迎——說實話,要不是小唐曉翼大喊「我想找溫莎玩」,甚至他也不會被帶過來。


    首先,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小孩那麽惦記著自己;其次,那是溫莎第一次知道城堡的後花園裏有那麽多樂趣。


    小唐曉翼扒著窗戶問他後花園裏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小溫莎想了好一會隻說要不我喊人給你泡壺茶,在下麵的桌椅吃——不過那個地方已經被他們的媽媽占領了,所以也許隻能在城堡裏喝茶。


    溫莎垂頭望著下麵桌椅上坐著的兩位女子,察覺到這是媽媽第一次同溫莎認真囑咐不要來打擾她們,以前就算是餓了想蹭個餅幹吃,結果也隻是唐曉翼被逮起來打兩下屁股結束,並不介意這兩小孩是打擾還是不打擾。


    “她們似乎在聊很重要的事。…唐,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們。”


    然後小唐曉翼嘴巴就撅起來了。


    “那多沒意思 ! ”


    小唐曉翼大喊,當場就拉著小溫莎一頭紮進了後花園,帶著他從花叢裏逮螞蚱——不過後花園總有人打理,英國天氣其實也沒有特別多蟲子,所以小唐曉翼這一壯舉以失敗告終。


    但他也不氣餒,左瞧瞧右瞧瞧,忽地又撒開丫子跑了。


    小溫莎一看人都懵了…其實並沒有。托這位行動力過甚的朋友的福,雖然被確診肺癌,但體能還算的是過得去,小唐曉翼忽地就跑到前頭去探路還是什麽的經曆也不是沒有。


    根據長久以來的經驗來講,小唐曉翼總會在前麵一點的地方等他,所以小溫莎也不急,慢悠悠地就晃了過去。


    “…誒 ? ”


    站在那茂盛如巨傘的大樹下,小溫莎茫然地站在原地,傻了眼。


    說好的會等他呢 ? ( *其實沒說好 ) 唐曉翼這人上哪裏去了 ?


    拿不定主意是跑迴去和大人們講這事,還是自己在周圍再找找看,溫莎站著愣了神,忽然感覺腦袋上有什麽小小且輕飄飄的東西砸了下來。


    他伸手一摸,發現是一片嫩綠的樹葉。


    “溫莎——我在這裏呢 ! ”


    溫莎抬頭望去,發現在頭頂那如傘架般平鋪開來的枝幹上,一個小小的棕色腦袋從中探了出來。他尋找的那個少年眯著眼笑嘻嘻地衝他大力揮手,被樹葉切碎的日光斑斕撒下,落在少年眼角眉梢。而暗與明交織的翠綠在他背後搖曳,將少年輪廓攏上一層柔軟的白光,但張揚的璀璨卻並未散去棱角。


    “…”


    …溫莎歎了口氣,把記憶裏熟悉的一幕從大腦裏剔除出去。他抬起手在嘴邊形成喇叭手勢,衝樹上的人大喊道: “唐,喬治說他受不了你了,要把你抓去和曼寧校長投訴說你三天兩頭翹課違反校規 ! ”


    唐曉翼了然地點了點頭,叼著不知道哪來的樹枝cosy著什麽,反正對著下麵的溫莎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溫莎,好兄弟,你是來告訴我快跑的是吧。”


    溫莎麵無表情: “不,我是帶喬治來找你的。”


    唐曉翼: “…”


    站在溫莎後麵的喬治: “…”


    溫莎一撩頭發,任由一紅一棕兩個朋友你追我打地「浪跡天涯」,深藏功與名,同時心中感慨這種野蠻的活動果然不適合他這個未來的公爵大人,更不適合他一個肺癌患者。


    那天四五歲的小唐曉翼爬上樹杈,伸著小小的手臂試圖拉小溫莎上去。…但同齡人的體重對於小孩子來說還是太艱巨了,最終隻有兩個男孩一起跌落地麵。


    柔軟的嫩草劃過臉頰有些騷擾,小唐曉翼找了好一會的螞蚱從何處跳了出來,正正落在小溫莎的鼻尖。


    也許是被小唐曉翼那種奇怪的氣氛感染了,小溫莎並沒有感到多害怕,反而小心翼翼地用手撚起了這隻螞蚱。他抬頭想去喊小唐曉翼看,卻發現對方不知從哪裏搬來一個園丁用的梯子,「嘿咻嘿咻」地放在了樹幹上。


    小唐曉翼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梯子,然後迴頭對著小溫莎露出大大的笑容: “這下可以上來了 ! ”


    小溫莎茫然地看著樹杈上的小唐曉翼,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控製不住地捏緊了自己的掌心。


    …而那隻本來無辜的小螞蚱,等到小溫莎鬆開手的時候,才發現它已經四分五裂了。


    他垂下了眸,將這點陰雲與螞蚱的屍體一起從掌心拍落。


    彼時兩個人誰也沒有想去聽聽看,才幾米開外的那張純白雕花的餐桌上正討論著什麽。…以至於當下一次他們見麵的時候,小溫莎仍震驚於唐曉翼的父母雙雙去世的事實。


    但隨即,他更快想到的是,唐曉翼會感到悲傷嗎 ? …會難以自抑地痛哭起來嗎 ? 他隻是個幾歲的孩子,能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嗎 ? ——如果哪一天他也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唐曉翼也會哭嗎 ?


    但那個栗發的小少年也隻是略微空洞地盯著葬禮中央的黑白畫像——他的父母死在了秘境裏,甚至沒有被找到殘骸——,察覺到溫莎擔憂地走過來,他最終扭頭對溫莎扯出一個牽強的笑。


    那天他們手牽著手爬到樹上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太陽壓在遠處層層疊疊房屋上方,幾乎被落日色彩染成橘紅色的雲彩圍繞著、卻也被那光輝所遮蔽著。


    遙遠望著落日的唐曉翼從背後上看著無比遙遠,可從掌心掙脫開來的手分明與溫莎的指尖隻差數十厘米,隻要他往前些許就能觸及。…但溫莎還是恐慌地抽了口氣,仿佛溺水的人一樣無法從環境裏攝取任何緩解壓力的養分。


    他長久活在那種環境中,卻難以抑製如此的恐慌。


    唐曉翼曾忽地竄出現在他教室的前門,笑嘻嘻地和他說「我也來聖斯丁陪你上學了。怎麽樣 ? 你這種沒朋友的家夥少了我在邊上,是不是覺得無聊的很 ? 」


    「你到這邊來才是我最大的災難。」


    溫莎冷漠地瞥了眼唐曉翼,毫無青梅竹馬情義地說道,隨後翹著蘭花指撚起麵前的茶杯抿了口花茶。


    可即便這麽說,溫莎胸口氤氳的窒息感也未曾消散過。


    ——是的,你知道,他會走,會走,會前往自己跟不上的、更遠處的地方。…他從不會駐足一處,他身上長未發育全的龐大羽翼,終有一天會徹底飛離,前往自己觸及不到的廣闊世界。


    溫莎覺得自己是知道的。


    所以這就是原因嗎 ? …這就是你聽說唐患上漸凍症、隻能在醫院等死之後,所感受到那一絲解脫的緣由 ?


    溫莎說不出話,想笑又笑不出來,隻是表情僵硬地、勉強地一如既往挖苦著麵前身穿白色病號服的少年: “…像你這種盡管幹些損事的家夥,我等著和你一塊下地獄。”


    “喂,溫莎,你別搞錯了。”


    唐曉翼臉上依舊掛著笑嘻嘻的表情,仿佛從體育課的欄杆上摔下來、確診絕症隻是他演出來逗溫莎的一個惡作劇,開朗且惡趣味地拍了拍溫莎的肩膀,反挖苦了迴去,


    “你可別忘了,我是華裔,死後要下地府的。”


    “…”溫莎的表情徹底僵住了。


    唐曉翼被溫莎的反應逗的不行,在病床上笑得前仰後合,笑到唿吸不過來,捂著胸口倒在柔軟且潔白的床墊裏,最終隻剩下喘不過氣來的虛弱抽氣聲。


    他的手仍停留在自己的胸口處。


    …溫莎忽地心情有些愉悅。


    他伸出自己的手,…不比整天上躥下跳的小魔王,溫莎的手無論從觸覺還是視覺上都比唐曉翼要柔軟、要養尊處優更多。但溫莎將手覆在唐曉翼手背上的時候,卻總是感到那麽的安心。


    沒關係。…無論怎麽說,他不會再越走高飛、不會再逃離自己的身邊了。


    在唐曉翼嫌棄至極的「你笑什麽啊」的聲音裏,溫莎咧開嘴,坦誠地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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