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時,草尖之上還有霧氣成露,幾縷陽光透過柳樹細長嫩葉婆娑,斑駁的映在了地上。頭頂上,不知誰家春燕嘴銜新泥於此,三兩隻的選在屋簷下來往築巢,不時落在地上也不怕人,啄著點柳葉,黃喙尤嫩。


    時候尚早,蘇家人卻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淺色的亭子內,石桌上擺著半壺香茗,吳木心安然的坐於其中閑品清茶,看著前麵小茴被蘇青黃追的滿院子亂跑,雖是靈巧的到處閃躲,最後還是被蘇青黃一把抓住夾於腋下。


    “姑娘救我。”是小茴淒淒慘慘的求救聲,吳木心隻是低頭看著點茶葉梗在杯中上下翻騰,全當沒有聽見。


    見最後一點希望破滅,小茴迴過頭來看著佯做兇惡狀的蘇青黃,瞪著雙靈氣的眸子可憐兮兮的說道:“少爺,小茴錯了,饒了我這一次吧,真的是小茴一時手滑,下一次絕對不會這樣了。”


    蘇青黃順手掐了一把小丫頭肥嘟嘟的滑膩臉蛋說道:“供出你的同黨,本少爺可以考慮饒你一馬,要不然,那些大戶人家是如何調教不聽話的小丫頭們,你也是知道的吧。”說罷,轉頭撇了一眼正盯著春燕出神的吳木心,吳姑娘僅僅是一笑置之,不為所動。


    “沒有同黨,都是我一個人幹的。來吧少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若是皺了個眉頭,就不叫小茴。”小茴閉上眼睛,梗著個脖子,說的怎一個大義凜然。


    “臭丫頭,哪裏舍得懲罰你呢。”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蘇青黃停止了玩鬧,把小茴放迴了地上。得了自由的小茴立馬如乳燕還巢,直撲進了吳木心的廣闊胸懷裏,看得蘇青黃一陣的眼熱。


    李嚴此時一身的新綢緞衫子,恭謹的走上前來對著蘇青黃與吳木心打了個稽首,沉聲說到:“蘇家的下人們都已經收拾妥當,就等您二位的一聲令下,咱們就可以風風光光的出門。”


    蘇青黃微微仰頭,看著李嚴的這一身,笑道:“李叔的這一身打扮實在精神,這衣衫從沒見過您穿過,難道是為了今日特意新做的。”


    “嘿嘿,人老了,就靠這點新衣服來提提勢頭,總不能出門落了蘇家的麵子才是。”聽著蘇青黃的打趣,老人家說的很是靦腆。


    “蘇家攏共大大小小三十二口,如今全都集合在這院中,少爺,姑娘,咱不說兩句。”隊伍領頭,是年紀最大的溫老爺子開口說道,老幼三十來人,皆整齊的分列成三隊,各個身著新衣翹首以盼,每個人隻覺得方寸胸懷間自有一股吞吐之氣,醞釀心頭。


    “木心,要不你來給大家提提氣。”蘇青黃撓了撓頭嬉笑說道。


    吳木心展顏一笑,柔如春風化雨,那笑意是如此的不加掩飾,幹淨透徹,“你才是蘇家之主,便是之前我管著蘇家不少的事情,也都是代你操持,如今你這位家主既然已是爭氣,蘇家上下自當全都聽你號令。”這番話,吳木心已經給足了他蘇青黃的麵子,更是借此告訴眾人,蘇家從今往後,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蘇青黃從亭中站直了身子,“那我就說說了,隻是怕我這笨嘴拙舌的,大家可莫要笑話。”


    “少爺臉紅了。”底下有年齡小的起哄到。


    “去,去,再瞎起哄,罰你們去打掃茅房。”蘇青黃笑著嚇唬他們,看著底下眾人,除了幾位半輩子都獻給了蘇家的老人,其餘占多數的,不過是些十幾歲的孩子們。被這麽多道目光同時盯著,無論前生今世,他都還是第一遭。


    蘇青黃並沒有急於開口,而是望了一眼院中近在咫尺的石碑,上書的蘇字,是當年蘇老太爺以指力親手所刻。五六十年的雨雪風化,其中之筆力依然不減,虛勾提點,細細看去,其中似有江海浩瀚煙氣,寓意之綿長。看得久了,蘇青黃心中竟是略有酸楚,壓下心緒,蘇青黃終於轉過頭,低沉著對眾人出聲。


    “我知道,大家對我蘇青黃曾經意見眾多,在座眾人當時,鄙夷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咬牙切齒者更有之,無他,隻是因為他做的那些事情實在是天怒人怨了些。”


    “可今日我想說,或許,你們大家都錯了,溫老爺子錯了,小茴錯了,甚至,連木心這樣的心思剔透玲瓏的妙人兒也是錯了。也許,從前的蘇青黃並沒有那麽不堪,也許,他還對得起這塊石碑上書的那個蘇字。”


    “此刻,我不想再老生常談跟大夥說一說以前的蘇青黃到底是對是錯,畢竟那已經如漓江之水滾滾東去,再不會複迴,過去的便過去了。”


    蘇青黃走到石碑麵前,像是如老友一般深切的撫摸著它,其上紋理細膩,如有凝脂,“也許有一天,這塊已經矗立了幾十年的石碑會倒下,會風化成碎末,但我還是希望以後的蘇家後代,依稀還會記得的,幾百年前他們曾經有位名叫蘇青黃的老祖,他的作為,沒有辱沒了蘇家的名頭,沒有落了那個蘇字。


    今日之盛會,怕是至少會有千人前來觀個熱鬧,我不知道此次的對手究竟實力幾何,也許你們的少爺我會是場中最後倒下的那一個,也許,會是被人群起而攻之,第一個離場。可我還是希望,能讓蘇家在整個青郡父老身前好好的展上一迴臉,能讓大家行走在青郡街巷之中不必再低頭,能讓大家夥再與外人閑話之時,多一點談資。”


    “今年是庚子年,今日之大比也會計入青郡郡誌之中,若是能有幸拚命贏下大比,被記入誌中,我也想著這麽好的事,能被大家提上幾句。最不濟,咱們蘇家的人日後結婚生子,可以對著家裏的那口人說,你知道嗎,咱們的少爺蘇青黃才沒有外麵說的那麽不堪大用,他也是,在台上吐血拚命站到了最後。”


    “這話會一直傳下去,直到將來我等故去的那一天,下去見了列祖列宗,不至於被老人們敲著腦袋罵做不孝子孫。”


    “其實少爺,自您險死還生的那一次之後,您的所作所為大家都看在了眼裏,其實,大家已經想著,您,是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底下,葉老出聲說道。


    蘇青黃輕輕唿吸出一口氣,看著從後山飛來的一群鴿子,羽毛無暇,大片的潔白乘風而起,仿佛大片雪,然後怔怔出神。這還是曾經的蘇青黃一手喂養在後山的。都說金屋藏嬌,可他蘇青黃背負了這麽多汙名,到了最後所藏的,不過是幾十隻鴿子罷了。


    “是啊,蘇家人都知道了蘇青黃。”蘇青黃聲音雖低沉,卻異常有力,底下的人皆能聽得真切,“可是,整個青郡,他們所聽的,不過是些別人期望他們聽的。他們,都不知道啊。”


    小茴微紅了眼睛,“過了今日,小茴相信他們都會知道,知道少爺,是一個怎樣之人,知道少爺是否,能擔的起蘇家。”


    蘇青黃上前一步,聲音上揚,“沒錯,便讓那幫有眼無珠之輩擦亮了眼睛看看,看我蘇家便是蟄伏上再久,也不是能任人看輕之輩,他們從蘇家拿去的,我會讓他們一個字不落的全給吐迴來。”


    “是啊,這些年,蘇家被人看輕了不說,他們這些豺狼從蘇家身上咬掉的肉,何其計數。”溫老爺子聲音憤慨得聲音顫抖說道,“連那叛出門庭的齊老三,都能說上一句藥行缺了幾個老人,可以讓我等過去混一口飯吃。”說到最後,老人眼中已是通紅。


    “什麽時候,我蘇家門庭淪落到如此地步了。”


    葉老默默過來,拍了拍溫老的後背,幾位老人相依,都是把一輩子都放到了蘇家,其中自是幾多辛酸。


    吸了吸鼻子,溫老把鼻涕一抹,朗聲說道:“娘的,都眼圈紅什麽,今兒個是大喜,咱別像個娘們一樣哭哭啼啼的,壞了咱家少爺的興頭。”


    蘇青黃樂了下,看著幾位老人站成了一團,輕笑道:“老爺子們也是情之所至,憋屈了這麽久的悶氣,今日那齊老三定然會到場,到時候,老爺子們可以盡觀他齊老三會是何種的表情。”


    溫老緊盯著蘇青黃的雙眸,緩緩開口道:“其實我老頭子一直有一句話想對您說,卻又怕給您心裏加上包袱,覺得拘束,可是今日,老頭子我覺著到時候說這個了。”溫老話音一頓,隨後竟是朝著蘇青黃恭敬稽首一拜,放聲說道:“少爺,請您壯我蘇家聲勢。”


    “老爺子,您是長輩,這怎麽使得。”蘇青黃大驚,剛要上前攙扶,溫老卻是抬手阻止,而緊接著,列於身後的三十來人亦是一同行禮,開口說道:“少爺,請您壯我蘇家聲勢。”


    三十來人,聲音匯聚一處,不說有多浩蕩,但聲由心發,竟是有那麽一瞬間,讓蘇青黃覺著便是先前在漓江上聽到的九天之雷,也不如今日般讓人心起熱血。


    “好,便請大家隨我一同,見證蘇家之今日。”蘇青黃大手一揮,豪邁說道。


    蘇家大門敞開,三十多人魚貫而出,皆挺直了身板,如同標杆,撐著一口大氣,以至於路人紛紛讓出一條路。


    一旁低矮巷子有孩童指著問道:“娘,他們都是什麽人啊。”


    那婦人看了一眼,柔聲說道:”他們啊,是蘇家之人,是曾經那個,名滿青郡的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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