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勁緊握我的手,精神煥發起來,從此就痛痛快快、興致勃勃地準備著入席——不過酒席還沒有開始哩。不行,照例的問題發生了,那就是照那缺德的、可惱的英國規矩老是要發生的事情——席次問題解決不了,所以就吃不成飯。英國人出去參加宴會的時候,照例先吃了飯再去,因為他們很知道他們所要冒的危險;可是誰也不會警告一下外行的人,因此外行人就老老實實走入圈套了。當然這一次誰也沒有上當,因為我們都有過參加宴會的經驗,除了赫斯丁以外,一個生手也沒有,而他又在公使邀請他的時候聽到公使說過,為了尊重英國人的習慣,他根本就沒有預備什麽酒席。每位客人都挽著一位女客,排著隊走進餐廳裏,因為照例是要經過這個程序的,可是爭執就在這兒開始了。壽萊迪奇公爵要出人頭地,要在宴席上坐首位,他說他比公使地位還高,因為公使隻代表一個國家,而不是一個王國;可是我堅持我的權利,不肯讓步。在雜談欄裏,我的地位高於王室以外的一切公爵,我就根據這個理由,要求坐在他的席位之上。我們雖然爭執得很厲害,問題始終無法解決,後來他就冒冒失失地打算拿他的家世和祖先來炫耀一番,我猜透了他的王牌是征服王,就拿亞當給他頂上去,我說我是亞當的嫡係後裔,由我的姓就可以證明,而他不過是屬於支係的,這可以由他的姓和晚期的諾爾曼血統看出來。於是我們大家又排著隊走迴客廳,在那兒吃站席——一碟沙丁魚,一份草莓,各人自行結合,站著吃。這兒的席次問題爭得並不那麽厲害:兩個地位最高的貴客扔了一個先令來猜,贏了的人先嚐草莓,輸了的人得那個先令。然後其次的兩位又猜,再輪到下麵兩位,依此類推。吃過東西之後,桌子搬過來了,我們大家一齊打克利貝,六個便士一局。英國人打牌從來不是為了什麽消遣。如果不能贏錢或是輸錢——是輸是贏他們倒不在乎——他們就不玩。


    我們玩得真痛快,開心的當然是我們倆——郎漢姆小姐和我。我簡直讓她弄得神魂顛倒,手裏的牌一到兩個順以上,我就數不清,計分到了頂也老是看不出,又從外麵的一排開始,本來是每一場都會打輸的,幸虧那個姑娘也是一樣,她的心情正和我的相同,你明白吧。所以我們倆老是玩個沒有完,誰也沒有輸贏,也根本不去想一想那是為什麽。我們隻知道彼此都很快活,其他一切我們都無心過問,並且還不願意被人打攪。我幹脆就告訴了她——我當真對她說了——我說我愛上了她;她呢——哈,她羞答答的,連頭發都漲紅了,可是她愛聽我那句話,她親自對我說的。啊,一輩子沒有像那天晚上那麽痛快過!我每次算分的時候,老是加上一個尾巴;她算分的時候,就表示默認我的意思,數起牌來也和我一樣。嘿,我哪怕是說一聲“再加兩分”,也要添上一句:“嘿,你長得多漂亮!”於是她就說:“十五點得兩分,再十五點得四分,又一個十五點得六分,再來一對得八分,又加八分就是十六分——你真有這個感覺嗎?”——她從眼睫毛下麵斜瞟著我,你明白嘛,真漂亮,真可愛。啊,那實在是妙不可言!


    可是我對她非常老實,非常誠懇,我告訴她說,我根本是一錢不名,隻有她聽見大家說得非常熱鬧的那張一百萬鎊的鈔票,而那張鈔票又不是我的,這可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於是我低聲地講下去,把全部經過從頭到尾給她說了一遍,這差點兒把她笑死了。究竟她覺得有什麽好笑的,我簡直猜不透,可是她就老是那麽笑;每過半分鍾,總有某一點新的情節逗得她發笑,我就不得不停住一分半鍾,好讓她有機會平靜下來。嘿,她簡直笑成殘廢了——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笑法。我是說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痛苦的故事——一個人的不幸和焦慮和恐懼的故事——竟會產生那樣的反應。我發現她在沒有什麽事情可高興的時候,居然這麽高興,因此就更加愛她了;你懂嘛,照當時的情況看來,我也許不久就需要這麽一位妻子哩。當然,我告訴了她,我們還得等兩年,要等我的薪金還清了賬之後才行。可是她對這點並不介意,她隻希望我在花錢方麵越小心越好,千萬不要開支太多,絲毫也不要使我們第三年的薪金有受到侵害的危險。然後她又開始感到有點著急,懷疑我們是否估計錯誤,把第一年的薪金估計得高過我所能得到的。這倒確實很有道理,不免使我的信心減退了一些,心裏不像從前那麽有把握了;可是這使我想起了一個很好的主意,我就把它坦白地說了出來。


    “波霞,親愛的,到那一天我去見那兩位先生的時候,你願意陪我一道去嗎?”


    她稍微有點畏縮,可是她說:


    “可以是可以;隻要我陪你去能夠給你壯壯膽。不過——那究竟合適不合適呢,你覺得?”


    “嗯,我也不知道究竟合適不合適,——事實上,我恐怕那確實不大好;可是你要知道,你去與不去,關係是很大的,所以……”


    “那麽我就決定去吧,不管它合適不合適。”她流露出一股可愛和豪爽的熱情,說道,“啊,我一想到我也能對你有幫助,真是高興極了!”


    “你說有幫助嗎,親愛的?嘿,那是完全仗著你呀。像你那麽漂亮、那麽可愛、那麽迷人,我有了你跟我一道去,簡直可以把薪金的要求抬得很高很高,準叫那兩個好老頭兒破了產還不好意思拒絕哩。”


    哈!你真該看見她那通紅的血色漲到臉上來,那雙快活的眼睛裏發著閃光的神氣啊!


    “你這專會捧人的調皮鬼!你說的一句老實話也沒有,不過我還是陪你去。也許可以給你一個教訓,叫你別指望人家也用你的眼光來看人。”


    我的疑團是否消除了呢?我的信心是否恢複了呢?你可以拿這個事實來判斷:我馬上就暗自把第一年的薪金提高到一千二百鎊了。可是我沒有告訴她,我留下這一招,好叫她大吃一驚。


    一路迴家的時候,我就像騰雲駕霧一般,赫斯丁說個不停,我卻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他和我走進我的會客室的時候,便很熱烈地讚賞我那些各式各樣的舒適陳設和奢侈用品,這才使我清醒過來。


    “讓我在這兒站一會兒吧,我要看個夠。好家夥!這簡直是個皇宮——地道的皇宮!這裏麵一個人所能希望得到的,真是應有盡有,包括愜意的煤爐,還有晚餐現成地預備好了。亨利,這不僅隻叫我明白你有多麽闊氣,這還叫我深入骨髓地看透我自己窮到了什麽地步——我多麽窮,多麽倒黴,多麽泄氣,多麽走投無路、一敗塗地!”


    真該死!這些話叫我直打冷戰。他這麽一說,把我嚇得一下子醒過來,使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站在一塊半英寸厚的地殼上,腳底下就是一座火山的噴火口。我原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大夢——這就是說,剛才我不曾讓自己明了這種情形,可是現在——哎呀哈!債台高築,一錢不名,一個可愛的姑娘的命運,是福是禍,關鍵在我手裏,而我的前途卻很渺茫,隻有一份薪金,還說不定能否——啊,簡直是決不可能——實現!啊,啊,啊!我簡直是完蛋了,毫無希望!毫無挽救的辦法!


    “亨利,你每天的收入隻要你毫不在意地漏掉一點一滴,就可以……”


    “啊,我每天的收入!來,喝下這杯熱威士忌,把精神振作一下吧。我和你幹這一杯!啊,不行——你餓了,坐下來,請……”


    “我一點也吃不下,我不知道餓了。這些天來,我簡直不能吃東西;可是我願意陪你喝酒,一直喝到醉倒。來吧!”


    “酒鬼對酒鬼,我一定奉陪!準備好了嗎?我們就開始吧!好,勞埃德,現在趁我調酒的時候,你把你的故事講一講吧。”


    “我的故事?怎麽,再講一遍?”


    “再講?你這是什麽意思?”


    “噢,我是說你還要再聽一遍嗎?”


    “我還要再聽一遍?這可叫我莫名其妙哩。等一等,你別再喝這種酒了吧。你喝了不相宜。”


    “怎麽的,亨利?你把我嚇壞了。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不是在路上把整個故事都給你講過了嗎?”


    “你?”


    “是呀,我。”


    “真糟糕,我連一個字也沒聽見。”


    “亨利,這可是樁嚴重的事情,真叫我難受。你在公使那兒幹什麽來著?”


    這下子我才恍然大悟,於是我就爽爽快快地說了實話:


    “我把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俘虜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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