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個必然到來的節日。


    總要有人來為這盛大的旅途寫下終章,譜曲的通常有兩種,信奉【終末】的葬儀知賓,除了他們還有的,是〈悲悼伶人〉。


    「悲悼伶人」是一群堅定的反歡愉主義者。


    【他們認為生命充滿跌宕,苦痛使人成長,喜悅往往稍縱即逝,為人生帶來無望的誘惑。廉價的娛樂是人迷失自我的麻醉劑。眾生應當擯棄歡愉,承受哀慟以錘煉精神。】


    【為此,這些人組成了悲悼劇團。】


    【伶人們搭乘跨越星星的貢多拉進行演出。他們搜集和佩戴著來自各個世界的臉譜、麵具,以之象征那些已逝和未逝的種族。】


    【同時,他們也記錄下這些智慧生命的哀傷,為步入終末的英雄譜寫壯絕的悲劇,為即將熄滅的星辰吟唱婉轉的哀歌。】


    簡而言之,這是一群堅信苦行禁欲的僧侶,打著伶人的幌子奏響廢墟中的哀歌。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樂曲最終是為了獻給誰。


    歌頌苦難是荒誕無稽的,可是在無數哀歌之中,失落文明的幸存者既獲得了追憶,又點燃最明亮的警戒。


    【然而所謂歡愉乃是與悲傷對立的存在,悲喜是鐫於靈魂這枚硬幣兩麵的花紋。】


    他們的力量,實際上仍然屬於【歡愉】命途的分支,這和混沌醫師本質仍源於【虛無】可謂是異曲同工的一出鬧劇。


    【於悲劇之美中,歡愉之神亦能窺見力量。許是出於對黑色幽默的喜愛,阿哈將自己的星神之力賜予了這群苦行者,並饒有趣味地幫助他們跨越諸多星係,傳播對歡愉的棄絕。】


    ……


    “我一定是死了,不然怎麽耳邊總有人給我念旁白…開什麽玩笑,這又不是小說……”


    Ω1相當艱難的把自己僵硬的身體扭動,然後睜開幹澀的眼睛,打量著周圍。


    理論上,他剛剛被自己親手捏的黑洞給吞了,和那個藍色的大蟲子一起迎接屍骨無存的結局。


    但是,他還能唿吸。


    眼前的,是一片漆黑,更遠處,有著割裂感十足的某座金色建築。


    唉,但凡那是個王座就好了。


    反正現在也出不去,不如去那裏看看,機緣也好,危險也罷,都無所謂了。


    在黑塔空間站看那些古老文獻,有人還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他今天就過去試試自己的命數——沒有更壞的結果。


    等等……


    “人死之後,會去電影院?”


    Ω1走近了終於看清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殘破的天幕被一棵折斷的黃金樹支撐,落葉或許無法傳達書信,但至少能鋪滿大地,向著限製了空間的世界昭告主人的品味。


    黃金的庭院裏供奉著沒有麵目的神像,用白玉塑刻為考究的噴泉,折萬千金羽為綴,零星幾點修整得溫存的盆景。


    更遠處,樓宇鑲嵌朱紅的晶石,飾以極盡工巧的雕梁畫棟——滿是飽和色彩,卻天生無關庸俗,倒呈現出一種藝術層麵上雍容華貴的美感。


    起猛了,倘若這不是幻覺,星際和平公司絕對會找上門,把這精致的藝術品整個搬到庇爾波因特,這不比那些跛腳的擺件有意義?


    但是啊,Ω1知道,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應當有強有力的物質作為其存在的基石。


    就還是按照公司的規矩來,這片箱庭能夠在宇宙裏漂流,甚至得以紮根於黑洞,從各種角度來說就已經體現了它的價值。


    它必定是危險的,否則不會長久。


    真是的,還不如讓他就死在黑洞裏,在臨終前看到這麽美麗的風景,哪怕是死都會飽含遺憾吧。


    Ω1這麽想著,借助剛剛複現的聯覺信標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您真是會說話呢,但不需要這些多餘的禮節,如果您願意聽一曲哀歌的話,為什麽不來這庭院一敘呢?”


    正主都已經發話,他倘若再躊躇不前未免有些不禮貌,那麽就過去吧。


    穿透屏障的時候,被真空剝奪的體溫逐漸迴升,這裏相當溫暖,充斥著符合湛藍星人生存需要的空氣,還有水源。


    之所以這裏拿湛藍星人做例子,是因為Ω1覺得他們真的是有夠脆弱的,身為星際文明,居然不能實現簡單的生命自循環和無氧唿吸?


    (你確定你這離譜的判定真的標準適用於普遍意義上的〈人類〉嗎?)


    黑塔對他說過,但凡湛藍星人能活的地方他都能活,因此,湛藍星人宜居的區域也被稱作“適宜環境帶”。


    向前又走了數十步,豁然開朗。


    外界看見的微縮景觀絕對是光線反射扭曲所導致的幻象,這裏的空間遠比他想象中要大的多。


    坐在庭院正中,那龐大的噴泉旁邊,是一位有著瑰麗紅色秀發的麗人。


    她穿著與她發色一樣,點綴著金邊和花瓣的紅色晚禮服長裙,黑色且經過主動修改過的高跟輕輕托舉著這美麗的生靈,金色的眼睛流轉,無聲中奏響繁華的樂章。


    再說一遍吧,她真好看。


    哪怕以Ω1近似於蟲子的審美,也無法在她身上挑出三個以上的毛病。


    “貴客光臨,請原諒我款待不周,讓您久等。”


    “此間名為〈黃金庭園〉,算是我倉促布置的陋居,因為時間有限少了很多風景,還望包涵。”


    “啊,真是失禮,忘了自我介紹了……”


    她不經意的挑起遮擋眼睛的長發,Ω1聽阮·梅說過這個動作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表達人類雌性的魅力,現在看來此言不假。


    在黃金的宛若淨土的界域裏,她告訴了她的真名,因而整個世界都為此喝彩。


    “此身名為〈伊甸〉,因為家鄉毀滅而流落星海的一名悲悼伶人,很高興與您相見。”


    真美,可惜,咱是一隻貓。


    Ω1伸出小爪子,盡可能的表現自己的友好。


    他的餘光打量著這個華麗的世界,這個華麗的女人,不由自主的升起疑問。


    【悲悼伶人提倡禁欲與苦修,伶人企望這能與歡愉之星神的命途背道而馳,以衝淡祂為宇宙帶來的甜美誘惑。】


    眼前如此繁華的界域,真的符合這個團體的特質嗎?當真是疑點重重,難以理解。


    不必多說,這麽多奢華的布置,在某些星域勢力的首領家裏都非常罕見。倘若這是悲悼伶人的手筆,不如說“巡獵星神某天會賜予豐饒孽物令使”這種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我知道您心中有很多疑問。”


    “這有很多原因,我的故鄉被【毀滅】的火焰摧毀之前,我就有著這種不怎麽好的習慣——縱使文明陷入末日的落寞,我也不甘於用絕望的音調去傳唱死亡和犧牲。”


    “我所堅信的,是文明哪怕窮途末路,依然會有如黃金般閃耀的英雄帶領人們突破天際的死滅,是在黑暗降臨之刻依舊升起的不滅恆星。”


    【故此身,當為世間一切美好的記錄總和】


    【在萬物都歸於緘默的末世盡頭,唯有她的歌聲仍在裴迴。哪怕再無人傾聽,哪怕頌歌化作哀歌。】


    【昔日的一切已隨文明淪滅,在那敗亡的煙墟之中,但她依然高歌著、高歌著,仿佛永遠不會停歇,仿佛要令旋律綿延至時間的盡頭。】


    【那是屬於她的意義。】


    【聲名、財富、追求,她的一切都由歌聲塑造,那麽她便要將自己的一切都寄托於歌。】


    【她是時代的紀念者,業已成為了時代本身。】


    Ω1眯起了眼睛,思索著點了點頭。


    “如果您不嫌棄的話,來這裏聆聽一曲我故鄉的歌,如何呢?”


    她微笑著起身,領他走進庭院後那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劇院。


    “恭敬不如從命。”


    壓抑著莫名其妙的既視感,Ω1跟隨著踏入那用藝術裝飾得讓他格外熟悉的殿堂。


    他應該來過這裏……


    在某個短暫而炎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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