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丹樞為徒,實際上不是瓊華的本意,這行為理論上是他一念興起。


    他旁觀了丹樞的童年,走進了她的生活,試圖以一種更高效率的方法幹涉這試驗品的發展道路。


    賜予她一場崇高的絕望,怎麽樣?


    不夠,不夠,這太幼稚。


    雨菲的生命,對於丹樞來說是無比重要的一環,他必須慎重使用這一顆棋子。


    瓊華思來想去,在這些無聊的日子裏,教會了丹樞無數或許她根本就理解不了的知識。


    使用豐饒,或者別的,他隻想要讓她沒有那麽無知,這樣子她才能有更多的價值。


    很遺憾,在他離開之前,來不及了。


    在這場觀測者效應完全終止之前,丹樞必須要擁有他身上一半以上的力量,這樣,她才有資格幹涉【命運】。


    在瓊華的計算裏,丹樞的蛻變,雨菲的死,都將發生在他離開之後,這與他原本的計劃——當然是衝突的。


    他培養丹樞和雨菲她們不就是為了能夠提前一步嚐試幹涉【命運】的劇本嗎?


    到時候他瓊華人都已經死了,再算計這些無聊的東西還有什麽意義。


    可,瓊華已經沒有時間了。


    提前催化得到的結果不具備參考價值,他當然不會這麽做,可他畢竟想要看到一些成果。


    如今,瓊華柔和的目光裏,已經不帶有一絲“人”應該具有的溫度。


    這些年來無數次模棱兩可的思索也許早就斑駁了屬於他的人性。


    習慣戴上微笑麵具的少年,終於成為了卑鄙的大人,正如那一隻機巧鳥墜落,無數鋼鐵叢林在原處拔地而起。


    ……


    房間門被敲響了。


    “請進。”


    瓊華沒有迴過頭,因為他已經從腳步聲中就聽出,來者是丹樞。


    她來了,無非是問一些學術上的問題,這個時候藏私可沒有什麽意義。


    瓊華會教給她所有她應該學會的,可她能學會多少,這要看她自己。


    “老師,我對於您今天教的製藥方法,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


    瓊華點點頭,示意她可以說下去。


    “您說…持明族的力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豐饒】的後遺症,甚至足以祛除…魔陰身?”


    丹樞話語的遲疑已經出賣了她,可惜,她金綠色的機械義眼卻很難表現情緒。


    “看來,你聽的不夠仔細,這一課題應該是〈不朽遺存對於抑製豐饒弊端的猜想〉,你剛剛所說的那些,不過是實驗的副產物。”


    瓊華不覺得自己的課題有什麽問題,他隱隱約約的體會到麵前少女的糾結。


    “可,【殘殺胞族】位列十惡,這實驗是不是過於有傷天和?”


    丹樞迎著瓊華的眼睛,問出來她心裏一直隱藏的疑惑。


    “你真是這麽想的嗎?丹樞。”


    瓊華臉上依舊是那單薄的微笑,可他麵前的丹樞卻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恍然間覺得自己在這人的注視下被洞徹了一切,藏不住一點秘密。


    “你早就已經準備好去采集一些用於實驗的樣本了不是嗎?前兩天我就看到,你接受了一次有關持明族的外科手術申請,是不是?”


    瓊華很平靜的說出了丹樞自認為完全隱秘的所作所為,他甚至懶到不想去拆穿她。


    “手法還是太粗糙了,丹樞。”


    丹樞低下了頭,她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丹樞,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求知這一行為本身沒有對錯之分,可你至少要動動腦子……”


    瓊華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比較薄的筆記本,遞給她。


    “比起竭澤而漁,有計劃的可持續發展難道不是你更應該學會的好習慣嗎?我可不記得,把你教成了浪費素材的壞孩子啊。”


    瓊華用手指輕輕的點在丹樞的額頭。


    “你這麽晚過來,應該是發現了什麽吧。”


    瓊華很有分寸的終止了說教,再次恢複平靜的語氣,引導性的問她。


    “持明族,那些稀薄的傳承力量,集中在脊髓中,我覺得,或許可以以此為素材,完善一下……”


    丹樞看到老師不追究自己的責任,也就放下心來,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嗯,我是一直這麽做的,尚有活性的持明族脊髓一直都是煉藥裏供不應求的東西。”


    瓊華點點頭,認同她的觀點,示意她繼續。


    “我逐漸發現,持明族的傳承,與其距離種族中心藍本的關係遠近有很大的聯係……”


    “說下去。”


    “我想,作為持明族頂端的個體,或許可以為我所追求的能夠根絕豐饒天缺的藥物,帶來新的研究進展……”


    瓊華笑了。


    “所以,你需要新的研究對象,是嗎?最好這個研究對象還是擁有純粹傳承的上位個體?”


    丹樞愣了一下,她沒有想過瓊華會這麽直白的點破她的需求,這讓她一時不知道怎麽組織語言。


    “可以啊,丹樞。”


    可以什麽?老師這話是什麽意思?丹樞看著那金綠色的眸子說不出話來。


    她有預感自己說錯話了,可這時候她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


    “持明族的最高位對象,自然是他們的源流,已隕的〈不朽〉星神。”


    “退而求其次,自然是各仙舟的持明龍尊。”


    看著丹樞逐漸變得蒼白的臉色,瓊華的笑容卻越來越燦爛。


    “何必舍近求遠,丹樞…你麵前的,不正是一隻活生生的持明龍尊嗎?”


    丹樞想要急得滿臉通紅,可她卻不知道要如何阻止已經有些不對勁的瓊華。


    “作為一名合格的老師,我自然是要支持自己弟子的研究的——那麽我還有什麽理由推脫呢?”


    “丹樞,讓我來看看,我教你的外科手術技巧你是不是忘幹淨了。”


    出現在瓊華手裏的,是一把無比鋒利的短刀,他曾經用這不錯的器物剝製豐饒令使的皮膚。


    他坐在床上,轉過身,若無其事的褪去了上衣,然後,拿出那刀具,自上而下,無比狠辣的在自己的背上劃下!


    血液,淋漓如絲,筋絡或者別的,在這一刀下寸寸利落的斷開,呈現在丹樞麵前的,是屬於持明龍尊的脊柱。


    他把手中這銳利的刀鋒遞給了已經麵無血色的丹樞,感受著她手掌的顫抖。


    “動作快點,不要讓我失望。”


    “……是!”


    利刃斷骨,抽脊取髓,刹那間丹樞滿手都是血汙,可她卻那麽細致用心的試圖完成這一切。


    好利落,好工巧,丹樞那曆經千錘百煉的解剖手法嫻熟到堪稱藝術。


    當抽出脊髓的時候,瓊華因為劇痛,硬生生的咬碎了半顆牙齒,這被他不動聲色的吞下去。


    作為老師,可不能臨陣脫逃啊。


    丹樞的動作要再快點,她告訴自己隻有這樣才能更快的結束她老師的痛苦。


    於是,她已經說不出話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上的動作裏。


    她實在是不明白。


    明明當時殺死那位無辜的持明族病人,她能夠麵無表情的完成這一切,說服自己這都是必要的犧牲,可現在,她……


    在這殘酷的實踐教學裏,瓊華已經因為無力癱倒在床上,甚至若有興致的呢喃自語。


    “持明髓,三分二厘換長生,藥王不予,我自取……”


    痛覺使得瓊華無比清醒,可這鑽心的痛苦,竟然使得他體會到一種若有若無的輕靈。


    他恍惚間感受到那些屬於生命的活力被抽取,然後隨著身體的感知逐漸失去,癱瘓的降臨居然給予他一種長眠的溫和。


    這種時候要是白珩還在,能夠為他合上那大概率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將是絕殺,可惜白珩先他一步,做不到啊。


    瓊華看著那些記憶在他麵前流動,如河流一樣奔湧在彼岸之前的風景。


    “玄黃再生,風生水起。”


    這句話已經因為難忍的劇痛,變成了模糊不清的悶哼,可他還是那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瓊華是一位好老師嗎?


    這對於他自己來說是毫無疑問的——當然不是,哪有想要讓徒弟用悲慘的人生證明猜想的老師啊……


    可這些年來,陪在他身邊的,也就隻有這幾個人,你總不能讓他一直都抹去感情,那麽寥落的過活吧?


    不管怎麽樣,他都希望,至少丹樞能夠以自己的意誌達成某個結局,這或許,算得上他作為造物主唯一的仁慈。


    現在,暫且寵溺一下這個笨蛋徒弟吧。


    瓊華已經睡過去了,因為脊柱的嚴重殘損,他的機體陷入了深層次的昏迷。


    丹樞已經拿到了她想要得到的素材,整整一指長的脊髓質,她現在非常小心的用可吸收的縫合線為瓊華縫上那可怕的傷口。


    她隻覺得手中裝著持明髓的容器格外的滾燙,似乎要把她的手心灼燒出一個空洞。


    仿佛要嘔吐出來的,丹樞的胃裏翻江倒海;她手上的血汙也仿佛洗不幹淨,在以無比鮮豔的紅訴說她犯下的罪;心裏滿是難言的痛楚,愧疚好像要把她捏碎,揉成渣。


    “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不,我想要的不是這樣的……”


    丹樞想要哭泣,可她的義眼之下不過是幹癟的眼眶,盡管竭盡全力,也不過是流出幾滴顯得汙穢的血淚。


    瓊華注定聽不見她的哭泣。


    他昏過去的時候想的是:


    如果有一天,他一定要開發出一種能夠屏蔽感知的法門,那樣子應對突發情況或許就不會這麽無力了。


    ……


    在百年後,瓊華沒有想過,曾經被他賜予丹樞的那一截持明髓,被她因為某種病態的想法植入了她自己的脊柱。


    丹樞的思念和願望,隨著曾經屬於他的力量,隨著她和過去瓊華相似的經曆和意誌……


    這一切,最終在她的頭頂凝聚成一頂血紅色的角冠——一如那天,在丹樞義眼中所倒映的,比鱗淵境血珊瑚更灼目的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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