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葉肆二樓雅間裏,坐著一個身著亞麻粗布圓領袍的少年。


    半刻前他孤身一人來到此處,卻見若葉肆門扉緊閉,門口掛了個“今日歇業,恭請明日再來”的牌子。尚未站定就有個小二出來,徑直帶他入內去了二樓雅間落座。


    “郎君稍坐,我家主人一會就來。”


    說著就給他上了一壺清茶,點了香,又關上門窗。


    很快,外頭響起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少年的目光往門扉處看去,隻見門一開,進來個容色絕豔卻氣質清寒的少女,正是他日夜思念懸心多時之人。


    “姐姐!”馮朝顯猛地站起身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他撲過來抱住朝華,朝華卻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姐姐,”馮朝顯聲音顫動,麵上已滾下淚來,“兩年前我迴了家不見你,追問之下父親母親說才你失蹤了。後來又說你得罪了貴人被下了獄,恐怕已兇多吉少。我一直不信,這不,這次縣試我拔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黎院長說要栽培我,我就借機向他進言,說若是跟著同窗們一道來雲都見識見識春闈,想必對舉業有利,他就資助了我一個月的費用。我想著我進雲都來悄悄尋你的消息,若你真的下獄了我也會想辦法給你疏通疏通關係,我現在結識了許多人,其中也有些厲害的世家子弟,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沒想到我剛來就得了你的消息。姐姐,你這幾年在外麵好嗎?”


    他一直盯著朝華,說了許多話卻不見她有太多反應,他心裏有些不安,手心裏也沁著冷汗。他發現他在害怕。


    下一刻,就見朝華越過他坐下。他忙上前去給朝華斟了杯茶,又道:“姐姐,你既然無事,為什麽不迴家?母親她……”


    朝華卻猛地將茶水潑在了地上。


    “母親?誰的母親?你的母親?那與我何幹??”


    “姐姐,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馮朝顯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承認姐姐落得今日都是因為自己,他害怕他唯一的姐姐不要他。


    “聽不懂?你不是舉業有成嗎?怎麽會聽不懂我這麽一句簡單的話?還是說,你是裝作聽不懂?”


    朝華以為自己硬下心腸來就一定不會感到心痛,心髒卻被一隻長滿尖刺的手攥住,不停地往外滴血。


    馮朝顯猶站在雅間正中,他看著朝華,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固執地認為隻要不扯破最後一層紗,他們就還是相安無事的姐弟,打斷骨頭連著筋。


    “也對。”朝華見他不肯承認,便自己給自己又斟了一杯茶,麵上浮出一絲怪異的笑。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拉開一扇窗戶,雨絲混著風飄進來,灑在她的手上,她拚命穩住自己的心。


    “你作為既得利益者,又有何必要去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你不會真的以為你的父母有餘錢供你去黎陽書院讀書吧?你揣著明白裝糊塗,真是演得一手好戲啊。”


    朝華轉過頭來望著她的弟弟,麵上沒有一絲表情。這一句充滿譏誚的話震得馮朝顯啞口無言。


    “不會的,”他猶自自欺欺人道,“母親給你做了很多衣裳,她說你從小就喜歡新衣裳,還說你每次穿上漂亮的裙子都會很開心。她還給你做了幾雙繡鞋,說要等你迴家的時候親手給你穿上。這些年她整日以淚洗麵,又沒日沒夜地做繡活,眼睛已經壞了,她真的……”


    “你住口!”朝華再也忍無可忍,將手中的杯子砸在馮朝顯腳邊,眼淚從眼眶中滴落,砸在地上。她親手揭開了當年的那層紗,聲嘶力竭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那筆錢是怎麽來的你心裏不可能一直沒有猜到,我不信你這麽聰明會不知道!”


    馮朝顯這才慌了神,他上前一步扶住朝華的胳膊,他不知道怎麽說才能挽迴,隻能充滿希望地想,若是自己認錯就一定還能得到姐姐的原諒。


    “我知道,姐姐,我知道那筆錢是他們賣了你才得來的……是我對不起你,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讀書用功,五年內一定能取得功名入仕,到時候我就把你贖迴家,在都中買一間大院子,咱們一家四口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姐姐?”


    朝華看著淚流滿麵的朝顯,掙開他的手臂,抬手擦掉眼淚,笑道:“一家四口?你在做什麽夢?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父親為什麽又迴來找我。不會是因為想我,也不會是因為良心發現要接我迴家,隻是因為你在書院花費巨大,他必須想辦法再籌一筆錢供你讀書。所以他又想到了我,他為了聘禮還想再賣我第二次!第一次是你小,你不知道,那第二次呢?第二次呢,阿顯?你和你的母親一樣,都是幫兇!”


    馮朝顯的表情在那句“幫兇”中龜裂,再也繃不住表麵的平靜。


    “姐姐!”馮朝顯抱住朝華,痛哭道:“是我對不起你,我現在熬出頭了,黎院長說他要資助我,免了我在學院的一切費用,每個月還給我發些銀錢,我都攢起來了,姐姐你等等我,我一定會來贖你迴家的,我們是姐弟啊,你就是我堅持下去的理由,我知道……我知道我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大錯已鑄成,我不奢求你原諒我,隻求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一定贖你迴家,好嗎?”


    他說著就拿出一個荷包放到桌上,又將裏頭的碎銀子全都倒出來。


    “黎院長從一開始就看重我,我在書院用的筆墨紙張都是他給我的,我攢了很多錢,我都給你,你拿著,咱們一起攢錢一定很快就能湊夠贖身的銀子了!”


    真是個好笑的笑話。


    朝華看著那碎銀子笑了,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你明明是幫兇,是既得利益者,卻又作出這副樣子來,怎麽,你是當了婊子還想給自己立個牌坊嗎,阿顯?你拿了我的賣身錢去讀書奔前程,又作出這副無辜樣子來,將過錯都推給你的父母,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虛偽了?還是說,你原來就是這種人,拿了好處把錯都推給別人,還要受害者原諒你,你原來是這樣的偽君子嗎,阿顯?”她窮盡這世上最惡毒的語言,要他也感受自己當日所受過的萬分之一的痛苦。


    “不是的……姐姐,求求你……不要這樣……”


    他蹲在地上抱著頭,一邊哭一邊搖頭。


    朝華蹲下來看著他,麵無表情道:“你想我原諒你?”


    馮朝顯呆滯著表情抬起頭來看著朝華,他點了點頭,在這一秒鍾裏他想起了許多事情。


    姐姐從小就疼他,他們明明隻差了一歲半,但是從小到大他都隻聽姐姐的話。每次做錯了事,姐姐會比父親母親還要生氣,一邊揍他一邊教育他,打完了還會哭著給他上藥。姐姐為了照顧他,很小就學會了做飯,每次父母不在家都是姐姐給他做飯吃,姐姐做的炸油果是他在這世上吃過最好吃的東西。衣服破了他不敢和父母說,也是姐姐悄悄幫他縫好還幫他打掩護。他們會在每一個晴天去外麵沒日沒夜地奔跑笑鬧,又在雨雪天裏互相依靠。


    他本以為他們會互相依靠一輩子。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一切都變成了夢幻泡影。


    他還記得那天他把家裏砸了個稀巴爛,母親抱著他痛哭,說姐姐是失蹤了要他好好去讀書。他看著院門口的牛車車轍印子,看著柴房裏消失不見的麻繩,那一包整整齊齊白花花的銀錠,他哭著笑又笑著哭,父親搖晃著他的身子要他拿著這錢去黎陽書院讀書,要他為老馮家掙個前程,他能怎麽辦呢?


    “我想。”


    “好啊,那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原諒你。”


    “我答應你。”


    他沒有絲毫猶豫地答應下來,這是他這兩年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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