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朝華便醒了過來,膝蓋處還是麻癢無比。


    這個時辰淮瑾已上朝去了,迴憶起昨日,朝華心裏既有點點期待,更多的卻是害怕。她手裏攪著帕子,就這麽枯坐在榻上看窗外的臘梅。她不禁在想,庭院深深,如斯寂寥,若是做深閨婦人,日日都這般枯坐在窗前等待丈夫來臨幸自己,該是一件多麽悲情又無助的哀事。


    這次等待卻與上次在春生婆婆手底下等著慈姑來接走她不同。漫長又充滿未知,伴隨著數不清的關於身歸何處的猜想,讓她深感如浮萍。仿若置身狂風驟雨中的飄忽不定,給她帶來了下一瞬就有可能被打入水中的恐慌。


    可她這些細小的心思不會有人在意,而她等的答案,也不知何時會來。


    積雲在一旁看了半天,心下歎了口氣走過來道:“主子,奴婢服侍您吃些東西吧,您著了寒可不能受風,奴婢先幫您把窗子關上。”


    她一早就來了,先在外頭煎藥,又將茶房收拾一新。估摸著朝華醒了才進來伺候,各處收拾打掃,既不多話也不閑著,倒叫朝華不好意思起來。


    她走過去放下窗子,過來服侍朝華用些早點,倒看不出有什麽不快,麵上還掛著吟吟的笑意。


    朝華看了她好半天,終究沒忍住問道:“你也是宮裏撥來的宮女嗎?”


    積雲一邊將剛熬好的湯藥溫好預備著,一邊答道:“是。奴婢雖是宮裏頭出來的,但隻是冷宮裏的小宮女罷了,和其他宮女、女官姐姐們比不得。到三殿下府裏時間也不長,剛開始是在鏡湖榭做灑掃婢女,前些日子才被殿下撥來伺候您。”


    前些日子?這也就意味著淮瑾並非昨日情急之下才說出的通房丫頭之言,而是早有打算。她暗自思忖著。


    積雲將火盆裏的碳換上新的,又道:“其實奴婢倒很喜歡來伺候您,這樣好歹有人說說話,不像原先在鏡湖榭那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早上殿下上朝前特來囑咐奴婢說要多關注您今日有沒有受寒的症狀,若還有就要再請府醫過來瞧瞧。”


    朝華微微愣神,又搖搖頭道:“倒是沒什麽別的不適,隻是膝蓋還有些麻癢罷了。”


    “如此便好,這藥到了時間也可以喝了,奴婢服侍您喝下吧。”


    一切都很好,好到朝華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其實做三皇子的通房丫頭也很好,至少有人伺候自己,也不必費心當差,更不必平白受人欺淩卻無力自保。


    可這樣真的是好嗎?


    要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等待丈夫踏進院門,將所有的心思都用來討他歡心,將所有的心機都用於和其他女人爭鬥,更要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愛我上……這樣真的是幸福嗎?是每個女子都躲不開的宿命嗎?


    這樣,就是我最好的歸宿了嗎?


    朝華就這樣在榻上躺了一日,一遍遍問自己各種問題。她一直在想淮瑾究竟什麽時候會來,是下一刻,還是下一個時辰,自己又該怎樣麵對他。


    落日如金,才見淮瑾終於走進東廂房。


    時間在那一刻靜止,她多希望迴到昨天,他們還能那樣平靜快樂地在書房做著彼此喜歡的事,有時笑鬧有時安靜。而不是像今天這樣,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份麵對彼此,並且必須要做出選擇。


    “殿下,您迴來了。”


    朝華知道淮瑾不會讓自己拖著病體給他行禮,但她克製著自己,奴婢這個身份時刻提醒著她該給主子行禮,更想借此提醒他們身份有別本不該互生情愫。


    於是便從榻上下來,動作有些遲緩。卻見淮瑾急急上前來扶住她,口中訥訥道:“你我之間終究要生分至此嗎?”


    淮瑾的目光落在她光潔如月的額頭,朝華低下頭去,微微冒尖的指甲摳挖著手掌心,逃避是她此刻唯一的選擇。


    屋子裏隻有他們二人,迴答他的卻隻有一片靜默。他眼中似有落寞,但很快又被星光代替。


    他彎下身子來,看著朝華的眼睛認真解釋道:“我一下朝便被母親叫去了長平宮,周旋許久才得以脫身。前些日子托工匠打的海棠花釵因樣式複雜,今日方才做好。我出了宮就跑馬趕著去西市,拿迴來便已是這個時辰。我知你今日等我等了許久,是我的不是,我給你簪上海棠花釵,你便原諒我可好?”


    說完他直起身子來,目光又落在發間,一手拿著花釵來迴比劃著,仔仔細細地將它插上。花釵插進去的那一瞬間,朝華淚如滾珠,淮瑾卻放鬆下來,粲然一笑道:“生辰快樂,我的珠玉寶貝。”


    朝華卻仍是哭。淮瑾輕輕地抱住她,身上的冷鬆氣息柔柔地縈繞在她身邊,讓她迅速地平靜了下來。


    隻聽得他特意放輕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我喜歡你,朝華,從見你的第一麵開始就已經喜歡上你。彼時你我並不知道彼此身份。我敬佩你的勇氣,也在意你的堅強。再次相遇之後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緣分並不止於那段馬車所搭載的距離,或許有在一起的可能。相處之後我數次問自己,向自己的內心確認我對你的喜歡是否隻是源於新鮮感作祟,是否隻是一時興起。可後來我發現我對你的在意與日俱增。我從不曾在意過你的身份,更無所謂世俗的眼光,我不在意你的出身,我隻在乎你。我在乎你是否平安、是否快樂。我喜歡你,更期盼你也喜歡我。”


    從他給自己戴上海棠花釵,再到聽他說喜歡自己,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可當他輕柔地抱住她時,所有的喧囂又都不再見,隻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和響亮如晨鍾的那一句:我喜歡你。


    她從來都知道淮瑾對她的心意有多珍貴,也暗自決定好要去迴應,如今卻因為一樁小事和那些看不見的憂慮便生了退縮之意,她真是個膽小鬼啊。


    思慮半晌,朝華還是開口道:“殿下,奴婢乃飄萍,一無顯貴家世,二無出眾才情,更無財帛傍身,所依靠的便隻有您的一顆真心。奴婢怕對您的渴望太深,若是有了變數會心生怨憎,更怕庭院深深容顏易舊。更遑論您是皇子我是奴婢,所隔天塹,本就不該互生情愫互訴衷腸。可您願意放下世俗成見、不顧身份懸殊,淌過河來到奴婢身邊,奴婢也願意翻過山巒奔赴向你。我們便不要給彼此任何承諾,隻守護好彼此這珍貴的心意,可好?”


    淮瑾原本擔心朝華不願,如今聽到她願意迴應更願意為之努力,深感慶幸,遂坐下鄭重開口,打算將自己的打算都細細說與她聽。


    他卻先開口道歉:“昨日情急,我脫口而出要收你做通房,卻沒有來得及問你的意願,是我唐突了你,對不起,你願意原諒我的唐突嗎?”


    朝華破涕為笑,卻也有一股暖意流淌心間,便點點頭。


    淮瑾也笑了,又道:“我對母親說了已將你收入房中,你做了我的房中人便無人敢再隨意將你打殺,這是眼下我能護住你唯一的辦法;往後的日子裏,若你願意,我們便彼此扶持。


    “隻是你如今年紀尚小,便先收作通房,咱們雖同吃同住,但晚間我絕不逾矩,你盡可放心。待你……”


    淮瑾說到這裏卻停了下來並稍稍移開了目光,又道:“待你年滿十四周歲,我便為你在府裏頭擺宴正式抬你做侍妾,咱們再……再……”


    淮瑾停頓半晌卻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眼角覆上一層薄紅,索性就這麽囫圇順了下去,道:“你可願意?”


    朝華心下了然卻又覺得好笑,便存了捉弄他的心思,故作不明道:“再怎麽樣,殿下?您倒是說清楚,不然奴婢怎麽答應您呀。”


    淮瑾原紅透了臉,偏頭瞧見朝華眼裏的促狹,頓時明白過來:“好呀朝華,你敢戲弄我,看我怎麽捉弄你!”


    說著淮瑾便欺身上榻,二人鬧作一團總算是和好如初。他心中大大鬆口氣,又認真問道:“你可願意?”


    朝華簡直哭笑不得,這人怎麽在有些事情上如此固執,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又何嚐沒有紅透臉?隻好將自己埋在被子裏大聲道:“我願意我願意!”


    後又忽然伸出頭來道:“不過奴婢有個小小的請求,萬望殿下成全。”


    淮瑾聽到她說願意早喜不自勝,好說話道:“別說一個了,就是三個要求我都答應你,快說吧。”


    “做了您的通房之後,奴婢還想留在書房伺候您,您也不必叫其他人來伺候您,咱們還和原來一樣,好嗎?”


    淮瑾深唿出一口氣,對著朝華朗朗一笑道:“那自然最好,咱們還和從前一樣,永遠都不變。”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多麽美好的願望。


    事情商量好了之後氛圍變得輕鬆起來。此時一早預備的生辰席麵到了,積雲忙前忙後地準備著,又去取了一壇子甜甜的果酒來助興,二人便圍著幾案一同吃起晚飯來,席間淮瑾開玩笑說要朝華今日就搬去靜安居,嚇得朝華連連咳嗽起來。


    “今天?!”


    “傻瓜,騙你的,等你的腿好了再搬過去,屆時你睡裏間暖閣裏,我睡外頭榻上,是分開的,必不會貿然唐突了你,如何?”


    “這……這恐怕不合規矩吧?不若奴婢睡地下如何?”


    “那可不行,睡地上若是染了風寒受苦的可是你自己。況且我晚間睡覺得有人在旁邊聽候,偶爾要喝個水什麽的,你睡在裏間暖閣榻上更方便些。”


    朝華聞得此言便以為淮瑾晚間的確要人伺候,不好再拒絕。隻好道:“啊……那好吧……那就這樣辦吧。”


    淮瑾笑得愈加爽朗。笑聲傳到了院子裏頭,連載義都輕輕地笑了起來。


    又下雪了,今年必是一個好年景。


    但後來,淮瑾還是吩咐慈姑,在靜安居正房淮瑾臥榻附近給朝華單獨辟一塊地方出來安置,他不想隨意唐突了她,更不願勉強她做什麽。


    他想要朝華知道,自己對她的珍而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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