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恆安沉默下來,顧臨奚似乎從來不會和「逃避」二字聯繫在一起。逃避是弱者的特徵,而顧教授永遠強大、理性。


    少年時代的顧臨奚其實心性已成,即使尚且行事不夠成熟,但也不至與現在偏差太大。


    那麽,是多麽難以承受的迴憶會讓顧臨奚主動選擇遺忘,寧可活在虛假的生活中?


    想到這裏,方恆安忽然意識到,連自己都會注意到事情,顧臨奚自然更不會忽略;又或許他最後問拉美特利的那句話,就是試探記憶內容的意思。


    那麽,明知潘多拉魔盒中裝的是自己無法承載的過去,是否還會執著打開呢?


    對大部分人來說,答案似乎是明擺著的。


    更何況,少年其實已經做出過一次選擇。


    顧臨奚似乎看出方恆安在想什麽,他轉過身走到方恆安的身後,手撐在對方的扶手椅靠背上,俯身低頭。


    微長的髮絲散在方警官的麵頰和脖頸上,就像若有若無的羽毛尖兒。


    顧臨奚在他耳側輕輕地說:「恆安,你不是一直覺得自己很了解我嗎?你猜……我是怎麽選的?」


    方恆安皺了下眉,剛要開口。顧臨奚卻忽然站起身,若有似無的氣息驟然抽離,他的語氣又迴到了之前講述往事時的客觀理性。


    「我選了』一半』。」顧臨奚並不真的要方恆安猜。相反,他直接揭曉了答案:「我討厭完全被人掌控的感覺,再加上少年中二期的一點逆反心理,因此並不想完全讓拉美特利如願。」


    「另外,把一管不知道什麽來源的血液一下全部注入自己身體裏也未免太缺乏常識了,萬一混雜著什麽奇怪的傳染病毒呢。」


    顧臨奚聳肩,低頭對方恆安送上一笑。方警官卻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顧教授不以為意,一笑後繼續說道:「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記憶的事情查到這個程度,必然不可能被拉美特利兩句話說得知難而退。」


    「那時候是我最傲的時候嘛,外公還在,後來那些事情都沒發生,小時候的遭遇也忘的一幹二淨。覺得全天下包括以前的自己都是懦夫和傻子。」


    方恆安忽然問道:「那如果是現在的你呢?」


    顧臨奚沒明白他的問題,疑惑地揚了下眉。


    「如果是現在的你,又排除對血液其它不安全因素的擔心,你會直接用它恢復記憶嗎?」


    顧臨奚怔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他的神情變得有些陰沉。


    不過很快,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了下去:「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不過或許我說完記憶的部分內容後,你會有自己的判斷。——你不是想知道我說的「人命」以及「和雪山一體」到底是什麽意思嗎?下麵就是答案了。」


    少年並沒有真的像和拉美特利說的那樣思考太久,事實上,他既然接下那管血就是準備要用的。下了決斷後從不瞻前顧後似乎是他從小就有的習慣。


    他精確地了解了血液注射進人體的影響,發現公認生效的臨界值是0.2ml,也就是兩到三滴血液,於是謹慎地決定第一次注射一滴左右的血看看效果。


    注射前,他神色自如地和外公道了晚安,聲稱明天有場重要的考試需要早睡。然後關了房門,沒有反鎖。


    因為他知道這麽說後,外公擔心影響他睡眠導致考試出錯就不會來打擾,也因為他平時從來沒有這個習慣。顧臨奚還是少年時就深知越是欲蓋彌彰越顯得心虛詭異,最聰明的方法是用明麵上的秘密掩蓋真正的秘密。


    他坐迴書桌前,將最下麵的抽屜拉到最外,露出一隻帶鎖的金屬盒子,那裏是他的「日記本」。


    但他看也不看,將盒子隨手放在地上,然後端著整個抽屜將其抽出,露出裏麵被挖空出一個空格的牆壁。


    裏麵就裝著「真正的秘密」——那管血。


    少年有條不紊地拉上袖子,消毒,注射一滴血液的劑量,動作一氣嗬成。


    他麵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但到底年紀不大,心裏其實還有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的。


    擺在一旁的手機屏幕赫然已調到了緊急撥號界麵,準備萬一有什麽不測能一鍵撥打急救電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什麽也沒有發生。少年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過度謹慎,正在考慮加大劑量時,一陣撕裂靈魂般的痛楚從胸口傳來!


    他腦子剎那間一黑,天旋地轉,手下意識地去抓桌沿,卻無意識間把手機和一旁的金屬水杯猛地撞落在地上,發出一陣悶響。


    外公在外麵喊:「阿熹,怎麽了?動靜那麽大。」


    外公的聲音反而讓少年意誌清晰了一瞬。在這一秒間,他立刻知道自己需要作出一個抉擇:


    ——讓外公進來,他就會失去得知真相的機會。但是如果假裝沒事,沒人知道這種劇痛會持續多久,又會導致什麽嚴重的後果。


    顧臨奚心一橫,想:「拚了,反正這麽渾渾噩噩地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腦海中已經開始閃現許多模糊的場景碎片,但是太快,就像抓不住的飛鳥。


    他索性一咬牙,把剩下的血液又注射進去大半。同時穩著聲線揚聲道:「沒事,不小心帶翻了東西。我休息了,您也早點睡。」


    門外外公似乎迴了句什麽,但他已聽不見了。


    少年的神識已從這具生活在凡塵煙火間的肉體抽離,迴到了雪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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