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還未亮,老人便起了床,聽聞動靜的何清也是隨之撐著床榻起身。


    “慶叔,我去開門吧。”


    何清剛想下床,老人便擺了擺手,道:“你多休息會吧,待會給我送點早食過來就行。”


    老人拿起桌上茶壺,往自己茶杯裏倒滿茶水,笑,道:“最近也不知道怎麽的,身上幾處老毛病也不犯事了,總感覺有點像迴到了二十年前的時候,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勁。”


    何清微微一笑。


    柳慶抓起牆壁上掛著的披肩,開門離去,何清閉眼小憩一會後,待天邊已有紅芒乍現,他也隨之起身,走到灶前開始忙活,手法老道的和麵,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屋煙囪處也有白煙嫋嫋升起。


    忙活一陣後的何清停下手,將蒸籠蓋上,隻等時候到了便可出爐,他走至八仙桌旁,拎著茶壺走到院裏,將裏麵的茶葉倒在了竹籬笆旁,那裏已經有了不少舊茶葉,令何清微微皺眉的是,那原本枯黃的竹籬笆,因為這些倒在邊上的茶葉原因竟然開始重新煥發生機。


    何清拿鏟子挖了個坑,將茶葉深埋其下。


    若是有認識此物的人來此定會大吃一驚,這種和普通綠茶外表並無區別的茶葉在武者的世界裏被稱為靈茶,茶葉之中蘊含著充沛的靈力,肉眼看去自然看不出來,但倘若放於掌心用體內靈力勾動,便可引動茶葉內靈力,借此修煉。


    哪有人會將這靈茶當普通茶水泡著喝的。


    暴殄天物。


    因為此物主要出產於惡洲邊境的緣故,所以在南方三大洲也真沒多少人認識,就算是在惡洲,想要這種能夠助人修煉的靈茶,也隻能上邊境萬極門求.購,且價格高昂,算起來這靈茶隻能供登堂武者修煉所用,但因為靈力柔和的關係,就算是入門甚至未入門的靈力武者也能使用,所以也有固本培元靈藥之稱。


    何清天天將這玩意泡水給柳慶喝,效果顯而易見。


    屋裏饅頭已經蒸熟,何清剛想取二個給大門口的柳慶送去,卻意外發現小路盡頭,身形佝僂的柳慶和另外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來。


    “清兒!”


    柳慶小跑過來,小聲道:“這位是族內執事柳泛。”


    何清輕聲道:“見過執事。”


    中年男子瞥了一眼何清,隨意點頭,柳慶趕緊熱情的將中年男子迎進屋內,後者微微皺眉,掃視視野中這一貧如洗的屋子,柳慶趕忙泡了一壺熱茶,極為客氣的遞了過去。


    柳泛接過熱茶,隨之坐下。


    柳慶神色有些興奮,眉眼綻開,笑道:“清兒,剛才執事說了,前不久曲之學院傳來消息,你的種子名額並未取消,隻要你願意,還可以再去學院。”


    柳泛眼角餘光觀察著這個年輕人,待柳慶說完,年輕人並未有所動容,這令他略微有些意外。


    “咳。”


    柳泛清了清嗓子,淡淡道:“你的種子名額是自己爭取來的,所以當初你失蹤時,曲之學院並未取消,依舊保留了,但是……”


    柳泛繼續道:“我這趟是奉三長老之令來的,何清,經過族內決定,以你如今的狀態,不適合再去曲之學院了,所以族內希望你能交出名額,我們會給予你合適的補償。”


    柳慶冷靜了下來,一時間有些發愣。


    “哦。”


    何清隻是平淡的應了一聲。


    柳泛皺眉,這旁係族人哪一個見不到他不是畢恭畢敬,眼前這少年如此平淡漠然的態度,令他心頭升起了些許不爽。


    柳慶猶豫,而後開口問道:“那個……執事,我想問一下,像我家清兒的這種情況,如果去了曲之學院,有沒有可能能治好?”


    柳泛冷淡道:“全身經脈皆斷,想要恢複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柳慶默不作聲,片刻後,待柳泛露出不耐神色後,他終於是站起身,走到床榻便,解開枕頭的拉鏈,摸索了一會後,取出一個疊成方形的布塊,他走迴桌子,將布塊層層翻開,最後露出那碧綠色的指環。


    “種子名額。”


    柳泛目露火熱。


    百善城任何家族,隻有有人能夠到達二品天賦,都將會被曲之學院賜予種子名額,而柳家這種大家族,更是有三個保底名額,如果家族內那一年沒有三個天賦二品的,可以抽選人選湊滿三人送完曲之學院進行考核,四年前二個板上釘釘的二品天賦已經定下,而除了他們之外,天賦最為優秀的柳長山便是最佳的第三人,誰料旁係中竟然能竄出一個二品天賦,令一切算盤打空。


    柳慶盯著桌上的碧綠色指環,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似乎是想起了四年前因為這枚戒指,他這破舊小屋門檻都差點被來恭賀的人踏破了,別說那些漸行漸遠的旁係族人親戚,就連內家許多不認識或隻是有丁點聯係的族人都絡繹不絕。


    當時的柳慶應該是一輩子中最風光的時候了。


    何清同樣凝望著這枚戒指。


    成也因它,敗也因它。


    柳慶癡癡的看著那枚戒指,再迴頭望望身後站著的青年,心頭掙紮。


    柳慶將戒指拿起,顫巍巍的遞向柳泛,在後者即將伸手接過的時候,柳慶仍舊有些不甘心,再度問道:“執事大人,真的……真的沒有恢複的機會了麽?”


    柳泛不耐,伸手便拿向戒指:“沒有!都說了是不可能的事情!”


    柳泛手指方才觸碰到戒指時,柳慶便如觸電般握起了手掌,將戒指緊緊握在手心,幹枯手掌上有青筋顯露,柳泛陰沉下臉,冷聲道:“柳慶!你在耍我不成?”


    “沒……沒有!”


    柳慶誠惶誠恐,卻是異常苦澀道:“我……我隻是……”


    何清半蹲下身,看著柳慶,柔聲道:“慶叔,想什麽呢?”


    柳慶布滿歲月刻痕的臉龐上滿是掙紮之色:“清兒,這個名額有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後的一絲機會,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你去了曲之學院,就能恢複身體,說不定……”


    何清搖了搖頭,笑著道:“慶叔,沒可能的,而且就算我去了,連考核都通不過,不是浪費了這個機會嗎?我們還是把名額給家族吧。”


    柳泛陰沉的臉色略緩,冷哼一聲。


    柳慶緊緊攥起的手掌有了鬆懈,他低頭看著膝前的青年,痛苦道:“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想你像我一樣過一輩子,我柳慶這麽多年來,嚐盡人間疾苦,我甚至在想,當年如果我努力點去修煉,會不會我也能覺醒武道天賦,那我就不會這麽碌碌無為過一輩子,清兒阿,在這個世上,沒錢沒權沒力量,真的連什麽都不是啊。”


    “我不想,真的不想你步我後塵,活的和我一樣。”


    青年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低垂著頭。


    柳慶一隻手握著何清的手掌,顫聲道:“清兒,我們去試試,我們拚一拚吧,就算失敗了,我們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柳慶霍然起身,厲喝道:“放肆!這是族內長老決定!豈容你們說改就改?交出名額!”


    柳慶身子下意識一抖,神色卻更為悲苦:“清兒,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你得有錢,你得有權,你得有力量,你才能不受人欺淩,你才能不被人唿來換取,你才能堂堂正正做人,拚一把吧,慶叔希望你再拚一把。”


    “我去求春晨,他爹欠我一個人情,他看在他爹的麵子上,會答應的,這一次,我讓春晨送你去學院!”


    柳慶看著那個低著頭的少年,顫抖道:“好麽?”


    何清依舊低垂著頭。


    “我真的,真的,很希望你能有出息,能出人頭地,能這輩子衣食無憂,不提受人敬仰,但至少也不會再看人臉色。”


    柳慶苦苦勸道:“再試試,好……麽?”


    一旁的柳泛神色愈發陰沉,他霍然探出手,硬生生扳開柳慶的手指,怒喝道:“戒指給我!”


    肉體凡胎的柳慶哪裏是已有登堂實力的執事對手,戒指脫手,被柳泛握在手心,柳慶急了,不顧手指傳來的劇痛,急忙伸手去奪,卻被柳泛一把推開,跌倒在地。


    “執事大人!”


    柳慶趕緊跪倒在地,哀求道:“把戒指還給我們吧,我們真的很需要這個戒指!”


    何清的手掌緊緊捏著邊上的凳子一角,指甲摳進木凳。


    “慶叔,起來。”


    何清的聲音都顯得有些異樣,他伸手去攙扶跪倒在地的老人,後者卻如瘋魔般不肯起身,苦苦哀求。


    腦袋埋在地上的老人看不清表情。


    “這名額我們不要了,不要了。”


    何清抓著老人的手臂:“慶叔,你起來阿。”


    老人死死抓著地麵,指甲在堅硬地板上甚至留下白痕。


    戒指到手的柳泛目光冰冷的掃了一眼地上的二人,冷漠道:“這是族內決定!你們二人更改不了,迴頭會有人將補償送來!”


    柳泛忍不住冷哼低罵道:“柳慶,你是蠢貨不成?一個對你們而言沒用了的戒指換取下半輩子的安穩和富貴,這麽好的一筆生意都不會不會做,活該你當年生意失敗,咱們柳家這些年來,還是頭一次被人追上門來要債,你柳慶也真不嫌丟人。”


    老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一般,在何清的攙扶下站起了身,他嘴唇顫抖,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卻還是咽下來嘴裏的話。


    柳泛轉身就走。


    隻是還未等他跨過門檻,他的後背突然發涼,這一刻的他,突然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什麽恐怖的兇獸盯上了一樣,他心頭一震,緩緩轉過身,便見過那個身軀欣長的青年盯著他,無喜無悲。


    青年雙眸幽深,一字一句道:“把戒指留下。”


    柳泛剛想下意識的厲喝,心頭卻陡然湧上一股源自生命的顫栗感。


    那個靜立原地的年輕人的聲音很輕,在柳泛聽來卻如驚雷般在他耳旁炸響,聲音直透靈魂。


    “我可以給,但你不能搶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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