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寺裏來了個美人兒,午間過來用膳小憩的智家學生們自然要發覺。


    盡管桑陵來往得已經很是低調,但這般姿態的女兒家,莫說是瞧見麵容了,便是一個秀麗的背影,也實在惹人注目。


    新年上來,門館裏多了許多新學生,尚且都不知道這個美人兒便是之前聞名的桑家醜女兒,去年也在智家門館念過書。


    因而桑陵的出現,還在這批學生間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波,往往她在寮房裏頭看書,外頭便要竄出許多道身影來,將窗外的光線完全遮擋。後來甚至有人將窗牖間的布帛都戳破了,吵鬧得實在無心投入。


    再後來的幾日,她幹脆讓宗湘和衛楚守在外頭,再加上成媼來迴巡視趕人,方才是能清淨一些。


    新入學的學生裏頭都傳開了這事,不過兩三日,老同窗們也就知曉了,代成君便是熟人裏第一個找上來的。


    “頭兩日我還念著呢,好生無趣,可巧就瞧著你了。”代家女兒挽住了她的胳膊,“我遠遠瞧著時,還以為是我看差了,我說今年新來的那批崽子們,也沒有這樣高挑的呀。”


    現如今的代成君,說起話來簡直和當時的班樂如出一轍,她撞了撞桑陵,“你這個穆武侯、將軍夫人,怎麽自己跑到青山寺來了?”


    “我——”桑陵微微一昂首,索性也學起了她二人的語調,“我就不能來了?”


    “能啊,可是你剛過門,還是新媳婦罷,聶策又不在,你自己這麽跑過來,聶家人不說你嗎?”


    國朝婦人外出的,基本都是前前後後大小奴才仆婦一堆,桑陵一個才入門的兒孫媳婦,這麽自己帶著三奴仆跑出來,看起來終歸是奇怪了些。


    桑家女兒於是放鬆一笑,撐著木榻往後一仰,望著了頭頂的老桂樹,“我是出來透氣的,侯府裏太悶了。”


    怎麽說也做了有一年多的朋友了,又都是養在深閨裏的高門女,代成君立即就品出了話裏的不對勁,她直抒胸臆,“你受欺負了?”


    這也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是啊。”桑陵就接得很坦蕩。說完感覺身邊的女兒家湊近,一同將雙手擺到了身後,撐著木榻仰頭,“怎麽了?”


    她就不由得歎了一口長長的氣,將整個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連同自己的猜測、以及後來昭玉夫人說的話,順帶著把之前雅女的死也提到了。


    統統傾瀉完畢,才仿佛終於透出一口氣來,她耳目一清,林中的風也怡人許多。


    “壞死了。”代成君頗顯出憤懣不平,“聶家人怎麽會這樣壞,就沒一個好人嘛!”


    好人、壞人,誰又說得清楚?躲在背後耍陰招的沈氏和被當槍使的蔡氏是壞人,那和稀泥的聶太公和為大局著想的昭玉夫人,就是好人了嗎?


    饒是她在成婚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覺得不論是荀家還是聶家的,大家族裏人一多起來,難免有摩擦,也盡可能的配合著低調行事了。卻不想還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這些人成年累月的鬥,早就習慣了這種模式,又怎麽是她一個剛入局的新人能抗衡得了的?


    就算有心想要抗衡,也太過勢單力薄。


    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還是源於她身後沒有一個強大硬氣的娘家。


    但凡大婚那日,桑武能有一句質問的話,有一個不放人的動作,或許今日的她在聶家,也就不至於變成一葉孤舟了。


    “那聶策呢?”代成君接著問,“聶策迴來以後,你把這事告訴他,他會不會幫你還迴去?”


    桑陵就索性仰躺下來,雙手合攏放在小腹上,很平靜地說,“他迴來也沒用。”


    “為什麽?”身旁的小女兒也躺了下來。


    林中微風從二人身上輕輕拂過,午後的陽光就穿過婆娑樹影,一點點地流淌在兩個女兒家的臉上,桑陵不由得張開五指,從指縫中去瞄細碎的光線,“他也說過要低調行事。”


    就聽代成君很輕地歎了口氣,而後將頭擺正迴去,“可你這不是低調,是受氣。”


    就算是受了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來她的娘家實在軟弱,夫家人自然就當她好拿捏;二來,聶策成婚沒多久就去了交州,後來就算迴來一趟,也待不過兩三日,算算兩個人在一塊的時間,連一星期都沒有,她這個新婦背後,一沒有娘家靠山,二沒有夫主撐腰,便是昭玉夫人的態度也是如此——雅女的案子一動不動,她隻能諸事被動,張揚不得。


    她不得不將所有怒火收斂,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也就是逃到青山寺來透氣了。


    好歹書卷裏的世界還能讓她短暫忘卻。


    見桑陵不說話,代成君又自顧自的感慨起來,“你們都過得不好,我已經不想嫁人了。”


    話裏的“你們”,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是桑陵和班樂了,她便將手放了下來,“她怎麽了嗎?”


    提起這個,空氣裏都透著沉悶。


    代成君的語調下沉了一個度,“前些日子我上東侯府看她,她說家裏幾個兄嫂喜歡給她穿小鞋,荀進知道了也當不知道,東侯夫人還不管事。”


    “而且才成婚沒多久,荀進房裏就養了兩個妾了。”


    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婆家但凡有幾家堂親在的,總要為難新婦——這是什麽不成文的規矩嗎?


    “聶侯可有妾沒有?”代成君又問她。


    “倒是沒見有。”


    連個年輕婢女都沒有,婚後僅有的,一個是自己帶過來的雅女,現在的兩個也是跟在自己身邊的宗湘和衛楚,有沈氏那邊不斷做小動作,聶策還有什麽閑心養小妾啊?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代成君幹脆盤坐起身,“提起你們這些個事就煩。”


    性子直率的人就沒個愛聽這些的,都恨不能有仇當場報。


    桑陵也就不提了,過了一會才作灑脫地道,“得了,我都還沒自怨自艾呢,你生什麽氣?”她繼續凝眸天邊,露出一個淺笑來,“見步行步罷,你看我現在不也挺好的,不樂意待那兒,就出來看書寫字,也沒人管我。”


    “你這是苦中作樂。”代成君一語中的。


    她就隻得又笑了兩聲,不再反駁,也反駁不了什麽,眼下唯能做的,也就隻有想方設法,盡可能的讓自己放鬆一些了。


    她在侯府實在還太被動,都還是聶家的客人一個,她沒有辦法。


    她隻能——先等著這個時機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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