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聰不曾料到薛真卿竟會這麽快折返迴南城門,甚至還將他方才脫口而出的嚷嚷聽去了大半。冷不丁嚇得打了一激靈,稍一緩神,隨即又喊了聲:“先生聽岔了。”


    丁聰說完撒腿就跑,他生怕被薛真卿拉住問個究竟,而自己卻現編不出一個像樣的說法……也更怕薛真卿這個人。


    他的主子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在南疆戰場能舍命為主子擋下毒箭的人,竟是這場廬陽疫病的始作俑者。


    熟悉的人、信賴的人忽然換了張嘴臉,作起惡來,那才叫一個可怕……蒙了張穠麗動魄人皮的女鬼,那才叫一個可怕。


    方才那事兒,如果換作是別人告訴他的,他斷然不會相信,還會將那人罵個狗血淋頭,罵他挑撥離間、罵他背後中傷。可今天是他自個兒親耳聽見的。


    包頭巾的男人背對著他,看不清長相,但那一口夾雜著濃重蜀地遂寧地方口音的官話和魁梧的身形他似曾相識——當年隨慕容成嶺前往老君山營救裕王迴朝的路上,他還曾在皋城驛站裏還吃過那人燒的肘子。


    那人便是此後在皋城抗疫中立功,論功行賞,被招入廬陽當上祁陽宮宮中禦廚的百裏奉公。


    丁聰趕到的時候薛真卿和百裏奉公的談話已經接近尾聲,倆人似有過爭執,壓得低低的聲音不時會突然響上那麽幾句,複又克製地繼續低下聲去,兩人語速都很快,不過,丁聰躲在樹冠上最後還是聽見薛真卿說了那麽一句:


    “廬陽疫病擴散,百裏叔您分寸拿捏得不錯哈。”


    丁聰沒有看見薛真卿的神情,若能看清薛真卿當時的表情,丁聰就會明白,薛真卿不是誇讚,而是正在責備百裏奉公罔顧人命。


    這次廬陽疫病來得蹊蹺……


    對於幾位因摘星樓坍塌案掉馬的大員來說,卻是時機卡得恰到好處——


    三法司的堂官、要員病倒大半,剩下各衙門的人手也要為抗疫和朝廷其他政事奔忙,他們幾人的案子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押後再審”。


    審查這事兒向來最怕猝不及防,“押後再審”於六王爺慕容燁、戶部工部郭、周兩位侍郎為首的那幾位涉嫌官員來講便等同於有了運作的時間和機會。


    慕容成嶺曾經將廬陽疫病的爆發同這幾人聯係在一起過。


    不過,後來太醫院查明疫病源頭來自東宮,而太子慕容恆峰發病之際,那幾位禁足府中的正禁足府中,收押刑部大獄的正收押大獄,躺在醫牢的那位更是整日裏命懸一線,根本沒有接近東宮毒害太子的可能。


    慕容成嶺又將嫌疑推到大牢裏頭林邑藥師範文覺和大燕朝中與他暗地勾結的那位身上,不過,林邑藥師他們這樣做的動機又立不了足。


    有動機的沒有作案時間和機會,有作案時間和機會的卻沒有動機……廬陽疫病的突然爆發,一切看似真的隻是一場巧合。


    不過慕容成嶺同丁聰說過,他始終堅信廬陽疫病不可能無端端自己而起,定是有人故意擴散。


    慕容成嶺如此推測的理由是,當年皋城疫病為林邑蠻子在平南軍的水源中投毒,慕容成嶺為了不把疫病帶進廬陽皇都,這才停軍皋城、封鎖皋城。


    那年皋城疫情又以胡老太醫和成百上千平南軍將士的性命,以及皋城一城的繁榮為代價將疫病徹底扼殺。


    皋城疫病是外來的病源,並非大燕原發病種。


    而皋城疫病早被徹底掐滅,不會無緣無故又在廬陽生根蔓延。所以慕容成嶺十分確定廬陽疫病是人為造成。隻是苦於不知幕後之手是誰,以及他們這樣做的目的。


    今天薛真卿和百裏奉公被聽去的零星幾句談話,把丁聰的迴憶全部勾了起來,慕容成嶺當時同他說的那些推測此刻全部一一浮現腦海。


    丁聰猜不出薛真卿和百裏奉公毒害太子,並在廬陽擴散疫情的目的,隻道茲事體大必須馬上報告秦王。


    於是借了羽林衛一匹快馬就往流觴院方向急奔而去。


    薛真卿望著丁聰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轉迴頭去向羽林衛鎮撫詢問了秦王的去向,得到鎮撫的答複後,頷首略一思忖,便好整以暇安步當車地也往流觴院方向去了……


    廬陽封城之後,一切按照戰時巡防戒備,也取消了“除了朝廷急報,城鎮之中不許跑馬”的規定。


    丁聰一路風馳電掣踏馬揚塵,腦海中則思緒翻飛,完全沒有留意到頭頂之上有一隻他頗為熟悉的黑色“大鳥”飛過。


    為趕時間,丁聰偏開官道拐進民巷抄近路。


    誰知,丁聰這一拐進民巷,便不見他再轉出來。


    ……


    百裏奉公迴宮路上收到薛真卿的木鳶傳信,按照薛真卿的指示,先丁聰一步在這民巷裏埋伏著……


    憑薛真卿對丁聰的觀察和了解,她知道這個半大小子平時最是貪玩,一有機會就會打牙犯嘴,心裏頭又藏不住事兒,什麽情緒都在臉上寫著。


    今天丁聰見著她時的態度迥異於平常,一副避之不及又有些恐慌的模樣……又著急打馬趕路……看來定是知道了些什麽與她有關的秘密,急著去給慕容成嶺報信兒。


    “莫非適才在南城門那兒和百裏叔的談話被丁侍衛聽了去?”薛真卿冰雪聰明洞察秋毫,立即覺察出了問題所在。


    “也怪我不夠謹慎,丁聰可是慕容成嶺麾下首屈一指的斥候,最擅長打探偵查。有他在場,我居然看到百裏叔一語禍及兩條人命便按捺不住,當場跑去質問。定是那時被丁聰發現了。”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薛真卿當機立斷緊急通信百裏奉公,讓他在半道上截住了丁聰。自己則往秦王所在的流觴院走去。一路上又在胸中精心編排了一出戲,準備去流觴院演給慕容成嶺瞧瞧。


    ……


    廬陽封城之後,所有商鋪、酒肆、飯莊全部歇業,流觴院裏也沒了從前的貴客盈門、高朋滿座的熱鬧喧囂、富貴逼人,變得冷冷清清的。


    流觴院大門上的封條不知何時已被揭去,薛真卿推門踏進流觴院大堂的時候,正瞧見青玦媽媽拉著慕容成嶺從二樓雅間下來,喜笑顏開地將銀兩收進袖籠,招唿著樓上兩個衣衫不整、雲鬢淩亂的姑娘快下來送送貴客。


    “原來這流觴院明麵上遵從朝廷命令歇業關張,暗地裏依舊有貴客登門啊!”


    薛真卿不鹹不淡、陰陽怪氣地嚷完一句,又開口繼續說道:


    “青玦媽媽打了一手好算盤,這個時候既不怕染上疫病,也不讓姑娘們趁機歇歇,更不怕朝廷怪罪……這是要趁著抗疫封城,把廬陽城裏恩客們的生意全部包攬了呀。”


    慕容成嶺沒料想薛真卿會跟來這裏,更沒有想到薛真卿會誤會了自己,竟將他歸為“廬陽恩客”一類人,他下樓的腳步一頓,微微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怎麽同薛真卿解釋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已經決定不論薛真卿出於什麽目的利用自己重迴廬陽,他都要將她剝離出大燕朝政,然後帶她離開這個是非地,護她餘生安穩周全。


    那麽,慕容成嶺今日看似流連勾欄來到流觴院尋歡,實則暗查囤積居奇發國難財的幕後黑手一事便不能同薛真卿講明。


    正當他為難之際,隻見青玦媽媽笑逐顏開甩著帕子,熱情洋溢地開了口:


    “誒呦,薛公子啊!稀客稀客!好久不見!身子可好?我們樓裏上上下下可都惦記著您呢!”


    “姑娘們啊這是日夜盼、夜也盼,就盼望著您什麽時候還能大駕光臨。”


    薛真卿目光掃過慕容成嶺,又直勾勾地落在他身後兩個衣衫淩亂的姐兒身上,淡淡迴答:


    “媽媽您也太過抬舉小可了,有秦王殿下這樣的貴客光臨,您樓裏的姑娘們哪裏還會拿正眼瞧我這種需要仰人鼻息的窮書生?”


    青玦媽媽笑聲琅琅:


    “誒唷,薛公子說的哪裏話,大家可是真心惦記您呢!”


    “自從周侍郎接了監造摘星樓的活兒以後,您們幾位可是有日子沒來咯!”


    “這不是秦王府的師爺囊中羞澀嘛,”薛真卿說著,意味深長地瞥了慕容成嶺一眼,繼續說道,“沒有周侍郎做東、郭侍郎請客、丞相家的陳公子相邀,我哪裏來得起流觴院?”


    接著又低聲冷笑一聲,揶揄道:“不像秦王殿下大手筆,一次就要點上兩個姑娘。誒,要知道,這流觴院的紅姐兒可都是一笑值千金的主兒。”


    薛真卿言語裏夾槍帶棒,慕容成嶺的臉上陰晴不定。


    見狀,青玦媽媽笑眼彎彎又打起圓場道:


    “對了,上次花魁詩賽,公子拔得頭籌,但因著一些事情沒能見上花魁初荷,今天就給您補上。”


    青玦媽媽說著便對秦王慕容成嶺福了福,將他交給身後的姑娘們,自己則快步下樓小跑著,前來招唿薛真卿。


    就當青玦媽媽的纖纖玉手將要扯上薛真卿衣袖的瞬間,薛真卿明顯頗為鄙夷地避開了她的拉扯,冷聲說道:


    “媽媽這是說笑了,廬陽封城,朝廷有令,除了藥鋪和醫館之外,其餘任何業種全部歇業,我可不敢違令,叫花魁娘子作陪。”


    “若今天非得在流觴院裏有花銷,才能在青玦媽媽這裏過關的話,小可倒是想見見秦王殿下冒著違抗朝廷命令的風險,不惜知法犯法也要見縫插針跑來這裏寵幸的姑娘。”


    青玦媽裝出一副“總算是咂吧出醋味兒來了”的表情,恍然大悟般,迴頭看了看秦王,見他一副為難躊躇的表情,又恍然大悟般轉迴頭去衝薛真卿滿臉堆笑道:


    “這……不合適吧,姑娘還在更衣……”


    “媽媽!”慕容成嶺喝住了青玦媽媽繼續往下說。


    可是,向來長袖善舞的青玦媽媽此刻卻話趕著話,跟勒不住馬似的,脫口又道: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也不該僭越管起自家主子來吧。要知道這廬陽一封就是幾個月,城裏的官人哪個不是憋悶得慌?”


    “來奴家樓裏排遣排遣也無可厚非吧。”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也該體諒體諒自己主子啊。”


    “封城以後,偷偷來奴家這裏的達官貴人不少,沒您這樣吃味兒的。連六王爺府上娶了‘河東獅’的大總管,也沒見他家的婆娘跑來奴家這裏吼上兩聲啊。”


    “我看呐,都怪秦王殿下平時對‘下麵的人’太過仁愛,寵得沒邊兒,都養出脾氣來了……”


    一連兩次提到“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又重重咬字“下麵的人”,一語雙關奚落了掃了秦王雅興、攪黃她生意的薛真卿;又似替貴客慕容成嶺出氣、幫他教訓下人。


    慕容成嶺並不領情,向來文質彬彬和顏悅色的秦王此時鐵青了臉,怒斥道:“住口!本王看來,眼下僭越逾矩的倒是青玦媽媽!別忘了你的身份和本分!”


    薛真卿已從方才與青玦媽媽的唇槍舌劍中得到了足夠的信息。


    於是,她佯裝氣急敗壞掛不住臉麵的模樣,與一個老鴇子計較著反唇相譏道:


    “掌院媽媽說得在理,不過,恃寵生驕的不是在下。”


    “倒是您仗著有廬陽各位達官貴人捧場,今朝又得皎皎君子的秦王殿下撐腰,這看人下菜碟的本性倒是暴露無遺啊……”


    “嗬,這廬陽第一青樓流觴院的待客之道也不過如此。”


    說罷,薛真卿衝慕容成嶺一揖,轉身奪門而出。


    慕容成嶺沒有想好如何向薛真卿解釋,但看到她被青玦媽媽奚落的模樣,不由得胸中一緊,心髒怦地撞了下胸腔,撞得自己生疼……


    不假思索地也跟著跑了出去。


    隻先後差了幾步而已,薛真卿不知鑽進了哪條巷子,不見了人影。慕容成嶺隻得迴府等人自己迴家,誰知這一等一直等到了月上柳梢,也不見佳人迴轉。


    “丁聰呢?”慕容成嶺詢問府中下人,眾人皆表示沒見著迴來,慕容成嶺想差遣丁聰去打探薛真卿的行蹤,這才發現秦王府這一天內竟是連著丟了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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